控制狂眼中的世界

隔日阿雲又回到灶邊，一點兒也不知道她的世界就要顛過來了。

傍晚時廚房慌成一片，大丫頭們跑進跑出，喘息著說周少爺一日粒米不進，還病懨懨地發了脾氣。

廚娘親自到他房外跪著求，周少爺才沉著臉問：「昨天給我送飯的小丫頭呢？」

阿雲是小名，因為沒有上學，也就沒有學名了。

她被賣進周府前便聽說許多周家的傳言：多年前周府連死了幾個奶娘，有人說是周少爺襁褓裡病沒斷過，周家自某郎中處求來一帖續命的秘方，只是卻有為難之處：這方藥性太烈，新生兒腸胃軟嫩，一吃斃命。

只是孩子命在垂危，不吃也是個死。

到周老太爺這一代，時局更亂了，有野心的人正是大發戰爭財的時候，周老太爺偏不，他多疑保守，幾次與人合作都弄得灰頭土臉，後來乾脆摒棄祖上江湖豪情式的冒險，開始收購土地做安穩地主。

五十大壽那年，玉源村所有的地契都寫了他周老太爺的名字。佃農對地主總是沒有好感的，周少爺出生後體質孱弱，人們開始傳言周家定是缺德事做太多才禍及子孫。

關於周家，在中下階層有許多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精彩故事。

林老爺淡淡地說：「當年跟您提的就是這孩子。」

周老太爺呵呵一笑，漫不經心地說：「是嗎？確實與我兒有些相像。」

林老爺說：「那您的意思是？」

阿雲在廚房準備三個男人的茶點，林老爺說了，這日不是提親，只是雙方家長見面，不算太正式，但也不能用女孩子們愛吃的玫瑰酥之流充數。

阿雲想了想，燒春捲和炸富貴都算上得了檯面，但畢竟成三才成禮數，菜單雖多但物資缺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急得她一頭汗，想了半晌才勉強以麵渣揉的麥餅夾乾肉條作成一道小點。

林老爺自然不知廚房裡的難處，笑容滿面地將客人引至前廳。

那日天氣陰沉，菩薩灣裡的浪已有兩人高，除了村裡幾戶被錢逼得沒辦法的人家，大部分村民都沒有出海的打算。

這時正是外海兩股洋流交會的季節，小船出海抵不過海流的力量，只能順流漂浮，會到哪裡沒人知道，還有人親眼見過船隊剛出菩薩灣就被漩渦攪成碎片，就連林老爺旗下的中大型漁船都不敢輕易犯險。

只是海流交會處必有豐沛的魚群，出海一趟若平安歸來可得平日五倍以上漁獲，靠海吃飯的人很難抵擋這這種誘惑，每年總有些不顧親友阻擋的人涉身冒險。

林老爺對書韻的回答很滿意，取下眼鏡揉著鼻樑笑了。

一轉頭又軟聲對妞妞兒說也會為她留意適合的對象，絕不讓她嫁得比書韻差，畢竟「妳就像我另一個女兒」。

妞妞兒粲然一笑，低頭溫婉道謝，聲音溫暖，表情冰冷。

餐後兩人分別跪在父母面前感謝養育之恩，書韻不知輕重，雙膝一屈隨便說了幾句吉祥話，嘻嘻哈哈地。

阿雲和妞妞兒那一邊卻氣氛凝重，阿雲想起母女倆的際遇禁不住淚如雨下，惹得妞妞兒也哭了。

林夫人趕緊摟著她勸：「阿雲妳別這樣，好好的生日應該高興，妳看妳把孩子都嚇傻了。」

書韻搶著說：「我站爸爸那邊，每年生日都得見這蹄膀一次，煩都煩死了，家裡又沒人愛吃。」

林夫人說：「妳命好，見了蹄膀還說煩，咱們村裡不知多少人一輩子也沒吃過一口呢。」

轉頭對阿雲說：「妳也說說這孩子。」

這天林老爺穿了件黑色立領中山裝，領口袖口都鑲著若隱若現的金線。

林夫人套一襲雲米色長旗袍，裙角有幾朵深淺紫絲線繡的帶葉清荷，一頭花苞般的波浪是新式的玫瑰髻，卻沒有插上髮飾。

阿雲不知何時也去房裡換了一套新衣，卻是樸素的深藍布衣棉褲，褲腳還縫了耐磨的雙層裡布，因為找不到同色的裡布，一走動就露出顯眼的淺藍內襯。

妞妞兒其實不喜歡收林老爺的禮物，尤其是這樣貴重的禮物。

她知道東西雖然給了她，人情卻掛在母親身上。

每次收禮時看到阿雲莫可奈何的憐惜表情，妞妞兒的自尊便又缺了一角。

林夫人原還持反對意見，菩薩灣不過是個吃水不深的小海灣，大型船艦根本進不來，哪一國的海軍會笨到來擱淺呢。再說下旺村背後靠著幾座小丘，若連這裡都保不住，臨時政府也差不多該完蛋了。

林老爺聽了生氣，要林夫人別亂說話，林夫人見丈夫動怒，也不便堅持。好在兩個孩子的教育沒中斷，還能每日上學。

林府平日飯桌固定三菜一湯，逢一的日子還得吃素，但這天是書韻生日，林夫人堅持不可寒酸，特地吩咐阿雲準備了這許多菜餚糕點。

兩人掙扎玩鬧間打落了綠豆糕的磁盤，雕花的盤子砰一聲摔在地上裂為兩半，翡翠細末漫天飛舞，沾了兩人一頭一臉。

書韻見妞妞兒成了綠鼻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妞妞兒滿臉愁苦抹著鼻子說：「我就說別鬧了吧。」

妞妞兒指著桌上另幾盤菜說：「紫晶玉璽雖說是切塊的蒸芋頭，調味的時候卻放了雞腳熬的高湯，算不得素菜。」

書韻問：「芋頭怎能切得這樣方正？」

妞妞說：「雞高湯冷卻之後會凝固，切塊就方便了，還可以視喜好沾糖粉或鹹醬。就不知道這種時候媽哪裡找來雞腳熬湯。」

妞妞兒已將三副碗筷沿餐廳的大桌擺好，書韻閒來無事在廚房裡亂繞，好在廚房人少，倒也無礙。

醬燒鵝腿、紅燒魚片，還有書韻最討厭的大蹄膀皆盛盤擱在一旁放涼。

綠澄澄的竹葉筍片湯裝進水晶玻璃碗裡，還有一個鍋子放在灶上。

妞妞兒將臉轉向另一邊窗戶，書韻將腦袋靠過來，左手環她腰，半睡半醒無聲地笑。

妞妞兒回望書韻，既憐她愚蠢無知，又愛她天真浪漫，一時百感交集，忍不住伸手摸了她臉。

書韻醒來，在妞妞兒耳邊悄聲說：「我和丁舜瑛誰比較重要？」

小婁一邊發動車子一邊笑著說：「妞兒這話錯了，對付這種討厭鬼得像小姐這樣，狠一些，要不他們還不知道該自己滾開咧。」

妞妞兒臉一沉：「婁叔，你這麼口沒遮攔，不怕我去告狀？」

小婁嘿嘿一笑，撓著光頭又輕咳幾聲，身子雖然轉正了，眼睛卻從後視鏡裡偷看書韻。

故事其實該從更早之前說起，不過一九四Ｏ的這天有其特別性，不得不先提一提。

這天林府司機小婁如常把車子停在教會學校的門口，倚著車門朝灰白灰白的天空吐煙圈。

遠方鐵鏽色的雲一把把扭在一塊兒飛來，還帶著悶雷的聲音，眼看就要下雨了。

春花倒了一杯茶給蘇韻，蘇韻接過說了謝放在一邊。

春花想她大概怕茶裡下了藥不敢喝，也不說破，只覺得周肇錦的老婆果然不簡單，梧山街各屋櫃裡最多的的確是令女人輕易就範的藥。

蘇韻其實沒有春花嬤嬤以為那樣精明，不過是自小用好東西嬌養著，見春花端上的茶色混濁，不願入口罷了。

蘇韻何曾見過如此陣仗，還沒開口臉就紅了一半。

春花嬤嬤也讓蘇韻嚇了一跳，卻是驚中帶喜。

這女人個頭嬌小，皮膚白得像鹽巴，嘴唇紅得像指甲花，彎彎的眉毛，秀氣的鼻子，含笑的嘴角，春色四溢的眼神，走動時暗香飄動，真真銷魂，要是她肯賣，怕不把整個梧山街的妓女全比了下去，不，全臺北也找不出這樣好的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