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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的行事曆上淺淺印著「立夏」兩個字,袁育琪拉開筆蓋在日期邊上打了個星號。

油性紙面努力地吸收藍色墨跡,一滴墨水終究還是順著地心引力的意,萬般不情願往下方拉出一條細細的軌跡。

過了半晌,墨跡不乾,袁育琪卻已經性急闔上本子,想了想,又不安地打開檢查,果然隔頁雪白的紙面已染上團放肆又無邏輯的淺藍,她嘟囔著抽過一張面紙細細擦拭,效果有限,兩個相對的日期上還是印著明顯的兩個模糊掉的藍色星號。

欸,算了吧,反正自己知道怎麼回事就好,袁育琪對自己說,台北就是濕,就算再等上五分鐘也是一樣的結果。

將本子放回抽屜,望著手裡只染了些許墨色的面紙,考慮一會兒,又重新折起收在一邊。到了這個時候,甚麼都不該浪費了,晚餐之後還能拿來擦手呢,說不準等一會兒出了手汗就能用上了。

潮,是台北這城市的特點,就算最熾的夏日,街道也像塊隨時擰得出水的海綿,差只差在這海綿是讓日頭晾著還是讓大雨淋著。

如果能在早上五點鐘起床,打開窗戶迎面而來的就是一股帶著露珠味的夜氣,多試幾次就能明白那種清甜的味道光用鼻子嘴巴眼睛無法具體描述,而非得挽起袖子讓水與風無禮滲進皮毛骨肉,才能真正領略台北這個盆地之所以為盆的根據。

所謂盆,就是比碗大些、比缸小些的容器,就像所有的容器一樣,盆也只有一個功能,那就是盛裝液體,總而言之,盆裡絕不會空無一物,而是滿滿的濕,於是這些生活在台北的人們,便如每天在一大缸水氣裡活動,稍不注意就一身狼狽的濕,混雜著男人的汗味、女人的香水味、孩子的奶味、貓狗的騷味以及食物得香噴味與臭酸味,組合成一個台北的味。

袁育琪打開冰箱拿出門上那罐只剩一半的咳嗽藥水,鮮紅的瓶蓋上貼著保存日期,她也懶得研究到底有沒有過期(或者該說過期多久),咕的一聲吞了兩口,嗆鼻的藥味隱身於黏膩的糖漿之後並沒有比較親切。

跟樹希分手兩年半,每次見面前她還是像現在一樣侷促不安,雖然這份侷促總被她妥貼熨燙收在懷裡,不過,就像那口咳嗽藥水,只有喝的人才明白到底是甚麼味。

提分手的時候樹希哭得很慘,一個大男人,眼淚鼻涕直下地求她。

袁育琪還記得那是個帶涼的秋天,白色的沙灘上有幾排踩濕了的黑色腳印,擠成一團的積雨雲雪白綿軟,卡在天空和海之間,像搶著要看這齣凡間的愛情肥皂劇。海浪有些大,嘩啦啦吵著像快燒糊的開水,但它分明如此涼爽。樹希的頭髮隨著四面而來的風四處擺盪,東西南北亂飛,擋住了他最引以為傲的眉毛。

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袁育琪自己也不知道,真要探究起來,也不是還舊情難忘,也不是還心懷怨恨,至多至多就是有些被比下去的難堪吧。跟樹希在一起本來就很勉強,是她奮不顧身又帶些強人所難,讓軟弱的樹希在不忍拒絕之下答應交往,她從沒想過可以靠著這種不忍拒絕的心情跟樹希一生相守,但兩人卻也就這樣走了八年半。

好吧,或許曾經她以為就這麼下去也不錯,不過樹希終究遇到了他真正的夢中情人,樹希為女神心魂顛倒之餘,骨子裡的浪漫像酒精,被愛情大火一蒸便毫不掙扎四溢,於是他甚麼也顧不了了,袁育琪的心情,旁人的眼光,他自己的尊嚴,在女神面前都失去意義。

相較於山,袁育琪更愛海,或許是因為她心裡總有些滯鬱吧。雖然色彩學專家們總說藍色代表憂傷,但廣闊的海面就該搭著這深深淺淺的藍,白色的浪花與水面永不消失的波紋是一首深明女人心情的歌曲,就算獨自在岸邊坐上一天也無所謂。

從學生時代起,海便是她的聖地,來到這裡就有了力量。是她帶著樹希進入這片聖地,影響著樹希也愛上這片聖地,卻沒想過樹希會選在這裡提分手,當然,更沒想到有一天樹希會帶著別的女人來到這片聖地。

樹希的臉是好看的,不論何時都溫柔靦腆又英氣勃勃,與他的優柔寡斷不襯,卻更有矛盾的吸引。哭泣的樹希很脆弱,沒有誰狠得下心腸拒絕他的要求,於是,那天,袁育琪就像以往一樣,沒甚麼考慮就點了頭。

好,分手吧,祝你幸福。她這麼回答。對不起,希望妳也能找到妳的幸福,樹希說,臉上是感激、感動、感性,還有難以掩飾的鬆了一口氣。

結束八年半的感情只要點一個頭,她也不明白這代表了甚麼,也許可以說明她的果決、瀟灑,雖然她明知這只是一種逞強,不過,也可以說明樹希想分手的堅定吧。或許兩個人從一開始就在等待結束,所以結束來臨時反而不再猶豫,也或許她只是還沒想清楚,而也永遠不願意、沒機會想清楚了。

不管花多久時間愛一個人,離開都只要一秒鐘。

袁育琪想不起這是哪裡看過的句子,但當她望著樹希越來越遠、最後竟只像沙灘上一粒沙的背影時,腦海中卻只浮現這句話。

就這樣結束了或許比較好吧?也不算是。樹希說希望能繼續當朋友,而她更是捨不下這幾年的時間,於是斷斷續續的,偶爾的,軟弱得,一年幾次的,他們還會見面,聊聊電話,交換彼此的生活,溝通彼此的意見,像所有都市裡太忙亂卻努力想記住彼此的朋友。

就像所有只有在需要對方時才連絡的朋友。

袁育琪一直明白樹希只是想一再確定她過得好,才能壓抑心裡說不出口的愧疚。有甚麼好愧疚呢?沒有了愛之後所有的其他感情都是屁。

總歸一句,男人不摻愛情的溫柔都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因為不想在別人的故事裡擔任反派,就搖身一變為對方幸福的監督員,比老媽還囉嗦。

袁育琪打開衣櫃,忍不住也看了櫃角的抽屜。

跟樹希分手後,為了顧及樹希的感受,她將所有兩人交往時買的東西通通封箱,衣服、配件、禮物,能送的送人,不能送的就丟了,她不要樹希看見他曾看見過的自己,她不要樹希以為自己還抱著期待,還試圖用回憶挽回他,在海邊的那個下午,她清楚看見樹希心裡剩下的只有憐憫跟愧疚,而這兩樣恰恰都是她最不能忍受的感覺。

失去一切之後,她還能捍衛的只有一點點驕傲跟尊嚴。

抽屜裡卻是幾件怎麼也割捨不了的紀念品,限量的情人錶、生日時樹希送的對杯、到鶯歌旅行時一起捏的陶娃娃、交往滿五年樹希刻的那枚印章,諸如此類。

雖然明白要重新來過必須得丟掉這些紀念品與紀念品背後的故事,她卻怎麼也下不了手。她或者可以假裝灑脫,卻無法真正灑脫,就像樹希可以假裝依依不捨,卻並不是真的依依不捨。

他們,有太多不同。

她沒對任何人提起另一個女人,姐妹淘們只奇怪樹希走出情傷的速度快得出奇,沒有人知道袁育琪有過如何痛苦的夜晚。

也好,她絕不讓人批評她的感情,就算是一段失敗的感情。

熱心的人很多,甚至包括了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聽說了她這麼一個人後,總會有許多候補人選被遞到眼前。

她袁育琪是甚麼人哪?既不是國色天香也沒有特殊才藝,說來也沒有挑剔的條件,可是,她就是寧願保持現狀。

她知道自己還沒痊癒,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會痊癒,但她有的是時間,她寧可慢慢來,她不冒險,如果愛情總讓人傷心,她想,說不定孤單還比較無害。在這潮濕的台北,光是不讓自己發霉就已花盡所有力氣,她實在沒有多餘的自己去培養一段新的感情。

挑了一件米灰色的洋裝,搭著南島大花的腰帶,她知道自己看來十分精神,就像任一個生活順遂自信亮麗的城市女人。這樣很好,絕不能讓樹希看出自己的憔悴,那種打從心裡顯露出來的心碎,那種既為他的幸福高興卻也為他的幸福惆悵的矛盾,見不得人。她要當一個好女人,徹底好,沒有一絲絲自私的好。

高喊著自由又樂於揮霍收入的單身城市女郎在男人眼中或許是迷人又可怕的吧,他們以為這些女人美麗卻難以掌握、行為古怪邏輯不通,但,袁育琪想,她們(或該說我們)都只是漂浮在珊瑚之間的小丑魚,穿著美麗,生活卻比誰都辛苦,雖然旁人看來,她們永遠鮮豔滑稽。

樹希沒有遲到,優雅地端著杯子,手裡揣著手機。袁育琪想,這是她熟悉的樹希,也是她所不熟悉的樹希。他不耐等待,一有空閒就拿起手機。但卻迷戀著她沒見過的黑咖啡。

「欸。」袁育琪坐下之後才打招呼:「等很久嗎?」

樹希一愣:「沒,剛到,妳喝甚麼?」

「一樣。」袁育琪連菜單也不翻了,懶,反正翻不翻她都點一樣的東西:「一壺烏龍、一份沙拉。」

「每次都吃一樣的東西不膩嗎?」就像按下某個按鈕,樹希也按照慣例問了這句。

「你管我。」袁育琪淺淺一笑。她不是不膩,只是懶,反正吃甚麼對她來說都一樣,見面的重點並不是吃飯。也或者,她心裡總眷戀著樹希問上這句「不膩嗎」,這已經是他們之間僅存的習慣之一。

八年半養成的諸多習慣,分手沒幾個月就煙消雲散,有時候她甚至不確定樹希還是自己以前愛過的那個男人,但卻可悲地發現即使如此自己還是想他。

自己愛上的到底是樹希這個人的靈魂,還是樹希這個人的肉體呢?如果他已改變成另外一個女人喜歡的樣子,那她袁育琪的八年半又去了哪裡?

「交了男朋友沒?」茶才剛上,樹希就急吼吼地開了口。

「嗯,不過上個月分了。」袁育琪面不改色地說了謊。

「小琪,妳這樣不好,女人跟男人不一樣,有保存期限的。」樹希像個憂心忡忡的大哥,懊惱地揪著自己領子:「怎麼這兩年都沒遇到可以安定下來的好對象嗎?」

「你怎麼知道女人有保存期限?」袁育琪沒有被樹希無禮的言語激怒,只覺得眼前的男人又多了些陌生,他向來不是這麼細心的人。

「我女朋友說的。」樹希靦腆一笑:「她要我多關心妳一些、對妳好一些,畢竟妳一直很幫我。」

袁育琪努力控制自己臉部的肌肉,假裝真的感到榮幸,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維持著的尊嚴早就落了地,只是她一直沒發現吧?

樹希還在說:「我女朋友說要介紹幾個好男人給妳?她們辦公室有幾個不錯的黃金單身漢,說不定就跟妳有緣呢。」

袁育琪沒聽進樹希的喋喋不休,卻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問題。她該為樹希有個善良的女朋友高興,聽他的口氣,或者也快成為他的老婆了吧?她該為自己沒有自私綑住樹希或耽誤他的幸福而驕傲,她該說服自己三個人不快樂不如她一個人不快樂,她該真正領悟是時候徹底忘了樹希去找自己的幸福。

這些她都明白。

但大道理並不能讓此刻坐在樹希對面的袁育琪感覺舒服些,她像戰場上受到敵人憐憫的武士,被迫撿拾碎了一地的尊嚴。

她袁育琪跟樹希認識十幾年,交往八年半,卻要靠他的新女人來決定自己如何被對待。樹希因為她的一句話對袁育琪好,代表著有一天也可以因為她一句話對袁育琪絕情。

袁育琪抬頭看著餐廳牆壁上的時鐘,兩人見面也才不過十幾分鐘,她收拾了幾個月的心卻有種被挖空的感覺。

原來兩年半來她都在同一個地方踏步。

「我去洗手間。」袁育琪努力穩住自己的聲音:「等會兒再聊。」

廁所隔間後的門是一個自在的世界,被迫凝結在眼中的淚終於可以唰唰而下,袁育琪掩著嘴巴蓋住細碎的嗚咽聲,低頭不讓眼淚流經臉頰。落在地上的淚珠散成一顆一顆美麗的水漬,圓得像十五的月亮,一顆一顆終於彼此接觸化成一大灘濕濕的痕跡。

努力維持的尊嚴早就已經破裂,只是自己一直沒發覺。

變心的愛人跟他的女人連袂要對自己好、要介紹男人給自己。在那之後或者就會開口說要四個人一起約會或旅行了吧?袁育琪虛弱地靠著牆壁,不知道自己該離開還是繼續這場鬧劇,但她在如此痛苦之中還是無法怪責任何人。人人都是好意,他們只是不明白自己的逞強,或說,虛偽。

想來想去,只能怪這潮濕的台北,將人心裡的悲傷都化成了水,從眼睛裡逼了出來吧。

袁育琪抬頭望著日光燈,忽然想念起蔚藍的海岸,原來,悲傷一離開身體,就變成鹹鹹的海水了,那麼,如果可以回到海水裡,或許就不會再悲傷了吧?

好,明天就去一趟海邊,那個悲傷的海岸,一定可以走出一個新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不管有沒有男人,不管是不是樹希,只有她自己可以決定的故事。

日光燈忽然閃了閃,像一個短暫的回答。(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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