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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粹的快樂是甚麼感覺?

Mei說她常常睡不好,總是一瞬間從夢中變得十足清醒,看見屬於她的黑色世界。
   
或是說,看見屬於她的,晚上的黑色世界。
   
Mei
有三張臉,三個性格,三種生活模式,跟三個價值觀。

或更多。

她穿著平滑絲綢般順應世界的面具,掩飾容易受傷斑駁的真實臉孔,她大笑容納所有想接近她的人,卻把自己關在一個沒有鑰匙孔的黑色牢房,從方形孔洞向外看。

她不讓別人走進的,是一個過於寫實悲觀的潛意識,是一個連她自己也走不出來的潛意識。

Mei不騙人,她的誠實比世上所有人的誠實加起來還多,雖然她已經到了明白誠實是一個弱點的年紀。

「我還是不想騙人。」她說,背靠著窗框,右手食指跟中指間刁一枝菸,側面看去,她的剪影很孤單。

她一直都身處於熱鬧的人群裡,卻總能一邊微笑一邊孤立自己。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Mei,即使我並不確定,我所看見的她,離完整的她還有多遠。

Mei身上滿是矛盾的魅力。

她習慣故作瀟灑,讓人注意,樂觀,爽朗,善於鼓勵別人,好像永遠不會生氣,她花錢如流水,喜歡誇張的配件,對甚麼都無所謂,常常掉東西,嗜好千奇百怪,為了逞強,她總口不對心。

但她又是柔軟脆弱,對某些特定的人事過於執著,偶爾情緒失控說出幾句真心的髒話,像一把忽然熊熊燃燒的蘆葦,她對奇怪的細節印象深刻,那些她在意的小事像刀一樣刻在她心裡,她喜歡自在的生活,簡單樸實,她不喜歡為麻煩的事情動腦筋,她是一個酷愛沉默的人,在她想沉默的時候。

我不知道哪一個她比例比較多。

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哭,她從來不讓別人看見她的所有。

「我是個怪人。」她說:「超級怪。」

她給我看她小時候的照片,臉一直沒甚麼變,我聽說,相由心生,所以我想,那大概是因為她的心一直都乾淨地像個孩子。

某本漫畫中有個角色叫「笑面修羅」,臉看起來很溫和,但是卻是反派,我想Mei也是一個這樣的人,外表跟內心差很多。她外表糊塗和善,像個天真的孩子,但她的內心熱情偏激,有某一部份像一顆陳年的老繭。

能言善道,卻常常躲起來抽好幾個小時的菸,一句話都不說。

她比誰都能看透世情,卻又比誰都放不下。

強烈的直覺,難以解釋的憂鬱。

她長得乾淨,就像路上一般常見的女生,大眼睛,小嘴巴,長頭髮,動不動就笑。

「可是你不開心。」我說。「你的眼睛有時候看起來不開心。」

Mei看著我,露出整排好看的牙齒。

「噓,不要跟別人說。」她說。「這就像魔術師的秘密,不能隨便透漏。」

Mei說她很羨慕我,因為很多人愛我。

「可是我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我說。

Mei拿出煙盒,熟練地在膝蓋上敲了敲,我發現她換了一個新的打火機。

「寶貝,有沒有人愛你,跟有沒有爸媽是兩回事。」她說:「有時候,別人用錯了方法愛你,比不愛你還慘。」

我不喜歡Mei叫我寶貝,我知道,當她這樣叫我的時候,就是她想掩飾某些情緒的時候。

「你們育幼院的氣氛很好,我喜歡。」她對我眨眨眼。

我不喜歡故作放浪的Mei,我看見她某些不小心掉落滿地的脆弱。

「Mei,為甚麼你總不開心。」我說。

「我沒有。」

她看著我,沒有笑,也沒有不笑:「我只是沒有開心。」

燃盡的煙灰落到她手背,她痛呼著用力甩掉。「媽的。」

Mei每星期來看我三次,每次一個下午。跟之前的復健師相比,她做的事情很少,但對我的幫助最大。

只有她能讓我乖乖聽話。

別的復健師會扛著我的身體,逼我運動我的雙腿,他們好言相勸我許多道理,一再保證我只要忍耐就可以撐過去,可以跟以前一模一樣。

他們讓我心煩意亂。

Mei不會。

「我不騙人。」她說。「只要你乖乖聽話復健,以後快走絕對沒問題,但是你這輩子別想劇烈運動。」

我當時呆住了。

她看著我,眼睛紅紅的,但是表情就像在閒話家常。「嗯,你可以游泳,不過記得要把義肢拆下來。」

我沒有哭,讓Mei很生氣。

「你哭啊,小孩子這麼逞強幹嘛?我特許你哭一次!」她說。「肩膀借你。」

我搖搖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這麼直接的話。

那只是一次小車禍。

結果,哭的是Mei。

她的心底住的那個心地善良的小孩,總在她情緒崩潰的時候出現,撕裂她平日掩飾良好的溫文儒雅。

「你哭啊,你哭啊,我特許你哭一次,你不哭心裡怎麼會舒服?」她說,口氣就像小學生。

Mei只在我面前哭過那次,卻不是為了她自己。

第一次見到Mei,她穿緊身牛仔褲和低跟高跟鞋,跟之前那幾個年紀比較大的復健師感覺不太一樣。她的娃娃臉笑嘻嘻地不太正經,深咖啡色的頭髮很隨便地綁了一個馬尾,我叫她去買幾本髮型書回來學著綁新髮型。

「太麻煩了。」她說。「乾淨就好,我對我的臉有自信。」

Mei有種天份,可以把普通的衣服穿得很有味道,洗舊的牛仔褲和普通踢雪,搭配她熟練的虛偽禮貌,我想大部分的人,不管懂不懂她,都很喜歡她。

有一次,她的白袍上沒有繡名字,她說因為臨時找不到她的袍子,所以隨便從櫃子裡借了一件。

「這是偷。」我說。

「不是,拿了沒還才是」她淡淡地說:「我這是借。」

「你教壞小孩子。」我又說。

Mei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的沈痛濃重到我無法呼吸:「也許現在教壞你,對你是好事。」那是她第一次讓我看見她的另外一面:「以後你就會明白,課本上所教的一切都跟現實生活相反。」

Mei習慣把話說清楚,她沒有拐彎抹角的習慣。

第一次復健結束後,她問我:「你希望我直接跟你談,還是跟你們院長談?」

「跟我談。」我說。

Mei挑了挑眉:「喔?你確定?我可不會講些好話安慰你。」

「跟我談。」我說:「我已經厭倦了好聽的廢話。」

也許是那句話,讓Mei對我另眼看待,我因此有幸得窺她真實世界的片段。

第二次復健結束後,Mei要我自己推輪椅進會談室找她。那是我第一次推輪椅走那麼長的路,我停下來好幾次,每次都要拒絕幾個好心護士的幫忙。

「不必了。」我說:「這是復健的一部分。」

我的手掌因用力及摩擦發紅發燙,我從來不知道輪椅這麼重。

但我心底推的不只是推輪椅,我感覺,我推的是我的人生。

Mei在會議室等我,她倚著門框,手中有一疊資料跟一枝筆,一邊看著我一邊寫東西,她那天穿了一件米色的七分褲,修長的腳踝下是一雙白色紙拖鞋,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沒聽到,她很專心在評估我的狀況,完全不知道她的皮鞋還留在復健室門口。

她很容易認真,一認真,就把世界上其他的事情都忘了。

「不管遇到再困難的事情,抱怨是沒有用的,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不管你手上有甚麼,利用現有的狀況來讓自己過得好是唯一的方法。」她說。「不管你坐輪椅,還是裝義肢,甚至只能在地上爬,當你想要前進,你就要自己努力,抱怨是沒有意義的。」

「所以你做得到?」我說。「不抱怨?」

「不。」Mei嘆了一口氣。「我有時候做不到。」

「但是我不能因為我做不到,就教導你逃避懦弱。」她又說。

我點點頭。「就像你有時候不快樂,但是你還是要我過得開心。」

Mei也點點頭。

我的大腿肌肉有些酸,就像有人拿烙鐵燙我的大腿,一陣一陣的痛。但我沒有喊停,我知道如果我怕痛,我可能連自由行走的能力都找不回來。

我試圖轉移注意力。「Mei,你有男朋友嗎?」

「曾經有過。」她說。

「為甚麼分手了?」我問。

當時的我年紀太小,不明白有些傷口禁不得挖。

Mei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沒聽到。

「原因很多。」她忽然說。「但其實應該只是愛得不夠深吧。」

其實我聽不懂,所以我沒有接話。

「你知道嗎?愛這種東西其實很奇妙。」Mei忽然像一台打開的收音機,找到對的頻道後就再也停不下來。「你以為你深愛一個人,或是一個人深愛你,但往往很多年之後才發現,所謂的愛,其實是很自私的一件事,當你忽然愛上一個人,只是因為當時很想對一個人好,當你忽然被一個人愛上,其實只是因為當時想要有一個人對你好。」

我還是聽不懂。

但是她沒有打算停下:「就像肚子餓所以想吃飯,天氣冷所以想蓋棉被,我們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才去尋找供給,重點是我們自己的感覺,跟飯或棉被沒有關係,跟愛情裡面的另外一個人也沒有關係。」

「Mei,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說。

「沒有。」她說。「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我又聽不懂了,但是大腿的酸痛的確減輕了不少。

「你繼續做這個動作,等鬧鐘響的時候就換下一個動作,把剛剛那幾個循環重複一次。」Mei忽然說:「我去倒杯水喝。」

我知道她要偷溜出去抽菸,每次她心情不好就會這樣。

但我不會告發她,我喜歡Mei,她的犯規讓我覺得她比別的大人更有人味。

「規矩是一件麻煩的事情,那是沒有任何一種天份的人怕自己的無能被發現而發明的東西。」她曾經這麼說過。

「但是為甚麼他們可以這樣做呢?」我問。「如果他們甚麼天份都沒有,為甚麼還可以要求有天份的人乖乖聽話?」

「沒辦法。」Mei的口氣很無奈,有一種英雄氣短:「他們人數比較多。」

Mei常常會說出一些聽來很有哲理的話,雖然我往往聽不懂。

她回來的時候果然一身煙味,我一直很想問她到底躲在哪裡抽菸,為甚麼不會被抓到。

但是我不能問,一旦問了我就不能裝作不知道了。

Mei伸出雙手糾正我腿的姿勢。

「你知道人類跟其他動物最大的不同在哪裡嗎?」她忽然問。

我痛得有些無法思考:「呃?」

「從剛剛我們談的那個問題,你就可以發現,最大的不同就是人類比較自私。」她說:「如果你養一隻狗,只要你給牠東西吃,讓牠住在溫暖的房子裡面,這隻狗就會把你當成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但是人不一樣,全世界會忘恩負義的動物只有人,人是一種無法掌控的動物。」她拉起我的身體跟大腿垂直:「你知道為甚麼嗎?」

「為甚麼?」我說。

「因為每一個人都比較愛自己,所以不想把感情的決定權交給別人。」她說:「不管是親情,愛情,還是友情。」

我其實一直沒聽懂,但我想她並不是說給我聽的。

Mei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很多時候,我都像這樣聽不懂她說的話,但我知道,Mei並不像她所表現得那麼篤定堅強,她一直在尋找一個可以讓她不再不安的憑據,一件事,或是一個人,但她卻一點也描繪不出那個憑據的樣子,所以她又份外不安。

我跟Mei只有三個月的相處,當我的新義肢送來那天,她跟我說,是道別的時候了。

「為甚麼?」我說。

「裝了義肢之後,就要進行另外一種復健。」她說。

「你會來看我嗎?」我說:「我們是朋友吧?」

Mei看我的眼神很特別,溫暖得猶如要滴出水。

「我們是朋友,但我不能保證更多。」她說。

「為甚麼。」

「因為我不確定你現在這麼要求,會不會只是因為你現在需要我,也許有一天你不需要我了,你就不會這麼想。」

我不懂。

「我不懂。」我說。

她笑了,偷偷靠近我耳朵說:「其實我是個膽小鬼,我怕被拋棄,所以總是先離開。」

我還是聽不懂。

「我不是個習慣給承諾的人。」她大聲宣佈。

「有人得過你的承諾嗎?」我問。

「有啊。」她說:「雖然對他來說,那只是一個不重要的東西。」

我哭了。

這次她卻沒哭。

「哭甚麼呢?」她說:「從此以後你才更要堅強。」

「為甚麼你要將自己珍貴的東西交給不珍惜的人呢?」

「啊,我想是因為,我想滿足自己將珍貴的東西交給一個人的心情吧,而這,跟那個人已經無關了。」她說:「而我也學會不再隨便這麼做了。」

我還是不懂。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聽說她離開了醫院,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

而除了游泳,我還可以坐著輪椅打籃球,很多人都說,當年我的復健做得很好。

我想,Mei留給我的東西,真的很多。(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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