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產業道路一片漆黑,只有車頭燈照亮前方短短幾十公尺,兩旁的甘蔗園被風一吹,葉子彼此磨擦,發出沙沙聲響,蟋蟀的鳴叫,有一搭沒一搭,像跳針的唱片,這些聽慣了的聲音如今有些許不同,既像童年熟悉的曲調,又帶著些淫浪的呻吟。月色湛明,一根細細的月牙勾在黑紗似的天上,像嫂沒抹蔻丹的指甲底下米白色的肉牙。

我故意讓車子開得慢,但想這一段路程越慢到達越好,若能永遠地駛下去也好。嫂用右手鬆開安全帶,伸了一個懶腰,發出滿足的嘆息。我沒阻止她,這地方鳥不生蛋,路又狹窄,沒有大城市那種經費安裝測速攝影機,也沒有埋伏在電線竿後的警察,就算真的被臨檢,他們也不會對本地人開單。

嫂打開副駕駛座前的抽屜,我輕輕瞄了她一眼,只見她瑩白的手指貼在黑色假皮上,修剪成圓弧狀的指甲輕輕摳著皮面,像猶豫不決的小蟲摳著我的心。

「可以嗎?」她說。

「可以甚麼?」我問。

「可以打開嗎?」她說。

「在這台車上妳想怎麼做都可以。」我說。

嫂羞紅了臉,對我的下流暗示有些惱怒。我面無表情,讓剛才那句調笑顯得無心,她也不好為此發脾氣,事實上我話一出口便後悔了,有些東西是試探不了,試探不出的,甚至不該試探的。

嫂伸出左手撐著抽屜下方,右手按下按扣將抽屜拉開,左手無名指上發出光芒的戒指,在昏黃的車內閃出一道光芒,我有些吃驚,踩著油門的腳不小心多用了點力,車子就像羊癲瘋似彈跳,沒繫安全帶的嫂一時不防,身體往前傾斜,眼看頭就要撞上擋風玻璃。

我探出右手擋在她胸前,阻止她前傾的去勢,但她整個溫暖的胸部也因此撞入我手臂。

嫂像觸電一樣急速往後縮,我也趕緊收回自己的手。

「抱歉。」我言不由衷地說。

「沒關係。」嫂的聲音很細,幾乎聽不到。「其實應該要謝謝你。」

不必,我在心裡說,我或許是有些故意。雖然我自己也很難釐清,不過過了今晚一切就更無所謂了。

嫂用右手探向打開的抽屜,從裡面拉出一盒報紙包起的東西,她用手輕輕摸遍方形盒子,閉著眼睛,臉上帶著些許頑皮的表情,心裡大概正在猜測盒裡到底是甚麼東西。

「可以打開嗎?」她問。

「我說過,在這台車上妳想做甚麼都可以。」為了怕她又不快,這次我修正了我的用詞。「不過若是問我,我會建議妳別打開,裡面不是甚麼看了會覺得有趣的東西。」

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帶著敬畏將用報紙包好的盒子放在腿上,又從抽屜裡拿出一捆仔細紮好的麻繩。

我冷眼旁觀,沒阻止她將麻繩解開。她解開麻繩後,將麻繩一圈一圈地繞在手上玩。

「車上放這個好奇怪。」她說。

「我車上甚麼都有。」我說。「一個人開著車子在荒郊野外,甚麼都得準備一些,童軍繩只是最基本的野外求生裝備之一。」

她被我說服,點點頭,試圖將麻繩捆回原本的模樣,試了半天,繩子總是呈現鬆垮垮的模樣,她臉上不由得露出羞赧的表情。

「沒關係,我改天再自己捆好。」我說。

她將抽屜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仔細把玩,一本簡易版的台灣地圖,一支迷彩色手電筒,一把指甲刀,一雙粗麻手套,一支萬用螺絲起子,一個黑色口罩,一件折好的魚塭工作服,跟一件隨便塞進去的長袖格子襯衫。

嫂對魚塭工作服最感興趣,她把衣服解開,拉高了手想看清楚整件衣服的全貌。

「這是幹嘛的?怎麼穿?」她問。

我用左手捏緊方向盤,空出右手對著衣服比畫:「這是褲管,從下面套上來,一直穿到胸上,上面這兩條就像吊帶一樣掛在肩膀上,下魚塭的時後就不會弄濕了。」

「大哥沒帶你去過魚塭嗎?」我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

她害羞地笑了笑:「沒,我有些怕魚。」

「怕魚還嫁給漁家子弟。」

嫂咯咯笑了起來,臉上泛起紅暈:「這叫情之所鍾,我知道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情之所鍾,真他媽噁心。我一邊對她微笑,心裡卻覺得想吐。

嫂將剛才拿出來的東西一一放回抽屜裡,又謹慎地關上抽屜,我看了她一眼,她對我燦然一笑。

有一瞬間,我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好像這幽暗的產業道路變成陽光浪漫的海岸或山景,而眼前的女人不是我想像的那個女人。

嫂收回手,有些無措地將兩手扭在一起,雙手指頭偶爾互碰,看起來有些緊張。

「大哥向妳提過我嗎?」我狀似無意地閒聊著。

嫂被我突然丟出的問題嚇到,抿著嘴唇,有些結巴:「啊,嗯,有,有啊。」

「有?他說我甚麼?」

嫂露出了尷尬的臉色,半晌不說話,像被人活逮的賊。

「不是甚麼好聽的話吧?」我輕輕一笑:「沒關係,不管他說甚麼,都是真的。我這人沒甚麼優點,就是誠實,所以我也不怕別人知道。」

嫂看起來有些害怕,不過最終她的好奇心還是壓過恐懼,使她在短暫的沉默後還是開口了。「你真的殺過人嗎?」她說:「像...你大哥說的那樣?」

我點點頭。

「你為什麼要殺那個人?」她問:「你大哥說,如果在法庭上,你肯把理由說出來,說不定會判得比較輕。」

「其實怎麼判都無所謂。」我說:「不管判幾年,只要不是死刑,我爸還不是會把我買出來。」

我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說不定就算判了死刑也可以把我的命買回來。」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呢?」嫂急切地問:「為什麼要殺人?」

「你會去告訴我哥他們嗎?」我說。

她遲疑了幾秒鐘,嘴巴微張,像一條垂死的魚。

「不會。」

放屁,絕對會。

「好,我相信妳。」

嫂臉上露出掩飾過的欣喜若狂,身體也向我的方向輕轉,用認真的表情看著我,跟監獄裡的神父有點像。

我聳聳肩膀:
「其實,故事有點無聊,我愛上一個女人,而另外一個男人也愛上這個女人,兩個男人相爭之下,其中一個死了。雖然這場決鬥在開始之前雙方都同意,不過活人總是佔了些便宜,法官判刑的時候只聽到我說的話,難免認為我是好人,死的那個是活該。」

「那麼那個女人呢?她去了哪兒?她到底是喜歡誰?」

女人果然老是在意這種問題。

「這很重要嗎?」我問:「我這樣的男人,難道不值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喜歡?難道我喜歡她還不夠讓她歡喜?」

嫂露出不以為然的臉色,沒有回答。

「告訴你一個祕密。」我用手順過額前一綹不聽話的頭髮,輕輕笑了出來:「其實我殺了不只一個,只不過其他人沒被找到罷了。」

嫂的臉色有點發白,陪著我乾笑了幾聲,正打算說些甚麼的時候,車子忽然用力顛了幾下,把我們倆甩得東倒西歪後,再也不動。

「操!」

我走下車,假意打開引擎蓋檢查。車子當然一點事也沒有,不過坐在車上的嫂也不可能明白,我放下引擎蓋,對車裡的她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

「你有帶手機嗎?我打個電話回家求救。」我對她說。

嫂慌亂地從皮包裡將手機掏出來遞給我,人還是坐在車裡。我走到離車子較遠的地方,假裝撥了個號碼。

我背對車子,順勢拆掉手機上的電池,從衣袖裡將電池棄置於田埂邊,又用力踩進土裡。日後就算我自己親自來,也不可能找到這顆電池了。

「嫂,你的手機按了沒有反應。」我回到車上,將手機還給她:「是不是沒電了?」

嫂接過手機,翻來覆去地看,又打開手機盒蓋:「怎麼會這樣,電池不見了!」

「看看有沒有掉在包包裡。」我又走到車外,打開引擎蓋,假裝調弄了幾條線路,回到車上插了鑰匙發動車子。

車子引擎很配合地動了起來,惹得嫂高興大叫:「好了!」

車子又走了十幾分鐘,再度顛了幾下而停止。

嫂還不知道我把車開到了哪裡,只是把頭埋在包包裡找她的手機電池,我又假意修了一下車子,回頭表示徒勞無功。

「妳下車逛逛吧,我要從妳前面那抽屜拿些工具修車。」

嫂順從地下了車,一下車,變驚叫了起來:「咦?你大哥不是說,下高速公路後沿著甘蔗園一直走就可以到你家嗎?」

我從窗戶裡對她喊:「大哥在台北待久了,老記得一些小時候的舊路,照他說的路開,我們天亮都到不了家。」

嫂又咯咯一笑,包著圍巾的臉被風吹得有些蒼白。

我在車裡戴上手套,穿上魚塭工作服,又套上那件格子襯衫,扣好扣子,從椅子下拉出頭罩戴上。我拿出藍波刀,換上藏在後座的膠靴,又拿出放在後車廂的幾塊磚頭。

嫂被我的裝扮嚇了一跳。可不是,這個樣子,任誰見到都會吃驚。

「你幹甚麼?」她大叫了出來。

「嫂,妳別怕,這裡是最靠近海口的魚塭,晚上不會有人來。」我溫柔地說:「妳別怕,我只是想把故事說完,請妳聽我說。」

嫂雙手拿著包包舉在胸前,做無謂的掙扎。

「嫂,我是我們家最沒出息的人。」我將磚頭一塊一塊疊起,眼睛緊盯著她:「但是我非常愛我的弟弟,我的弟弟,是個長得好,成績好,以後注定要當個大人物的人。」

「你在胡說甚麼?」嫂的嘴唇好像有些發抖,讓她的聲音也有些發抖:「你們家,就你跟你大哥兩個孩子不是嗎?」

「噓。」我說:「聽我講完。」

「我家,就我跟弟弟兩個孩子,我們差了兩歲,從小感情好得不得了。弟弟體弱,個性溫柔,常常被欺負,我就不同了,我從小就愛打架鬧事,小學沒畢業就收了很多小弟,誰要敢動我弟弟,就是跟我過不去,後來,也就沒人敢欺負他了。」

嫂假意認真看著我,卻偷偷地向後移動。

「嫂,你背後是一大片魚塭,養了很多很多魚,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不到凌晨四點,不會有人來。」我聽到她的呼吸逐漸沉重,像每一個曾經被我逼近的人一樣:「弟弟一直在我的保護下長大,他很聰明,也很俊美,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他,但是他從來都看不上眼。」

「有一年,嗯,應該是我十六歲那年,我被抓了。為什麼被抓呢?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我真的忘了,我常常被抓。總之,幾年之後,當我出來我才知道,弟弟死了。爸媽不敢告訴我,怕我從觀護所逃出來,會被槍斃。」

戴著頭罩說話很不舒服,尤其當眼淚也流下來的時候。

「弟弟為什麼死了呢?沒有人要告訴我。不過,我有我的辦法,我花了不少時間,總算被我查出來了。」我將身體靠著車子,輕輕嘆了一口氣:「嫂啊,我那弟弟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被殺死了。」

「我可憐的弟弟,眼界奇高的弟弟,卻愛上一個比他大上好幾歲,不正經的女人,這個女人,周旋在好幾個男人之間,從每個人身上拿到不同好處,半點真心也沒有。終於有一天,事情爆發了,我那還不到二十歲的弟弟,就這樣冤枉地死在別的男人手上。」

嫂的表情看起來帶著憐憫:「這些事,你大哥都沒跟我說過。」

「他當然不會說。」我微微一笑:「因為殺死我弟弟的人,是他的弟弟。」

嫂大叫了一聲,聲音裡充滿絕望與了然,像被獵槍打中垂死的麋鹿,也像被釜鋸劈砍的野豬:「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他弟弟!」

「妳終於明白了。對,我不是,不過請容許我繼續叫妳嫂。」我說:「殺了我弟弟的人,雖然被他爸爸用錢買回來,不過終究還是被我殺掉了。罪魁禍首的賤女人,躲了幾個月,也已經被我殺掉了。沒有及時通知我回來為弟弟報仇的老頭跟老太婆,雖然是我的父母,但是我實在太恨了,所以也不得不殺掉他們。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心情還是這麼壞?嫂,妳知道為什麼嗎?」

嫂的嘴巴張很大,卻只發出呼呼的聲響。

「因為生下殺我弟弟兇手的人,還活著,因為跟兇手稱兄道弟的人,還活著,因為這些人不但活著,還活得很開心,他們富足快樂,還即將娶妻生子,傳宗接代。這些,都是我可憐的弟弟做不到的。」

我拉緊手中的麻繩,向嫂走近。

「嫂,妳真美麗,妳的美麗一定讓妳這輩子過得很幸福,所以我想,就算現在死了也沒有甚麼遺憾吧?妳若還是有恨,就怪殺死我弟弟的人,或想娶妳的人吧,或者,若妳堅持,怪我也可以。」

「你是神經病,神經病!救命,救命啊!」嫂淒厲的聲音遠遠傳了開去,在水面上盪起一陣回音,沉睡的魚群被驚醒,在水面上盤旋,波滔四起。

我戴上口罩,撲上前去,用報紙團塞進她口中,拿麻繩綑住她的四肢,嫂像一尾美麗的人魚扭動身體,眼球因為過度恐懼而充血,嘴裡還不停發出嗚嗚的聲音。

「嫂,再見了。」

我拿藍波刀割斷嫂的喉管,很小心地避開左右兩條大動脈。嫂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汩汩的血啵啵啵地流,沁濕了我前胸的襯衫。

「嫂,妳知道嗎?這是妳未婚夫的襯衫。」我說:「離開這裡之後,我會把衣服留在一個很遠的地方,讓他們從襯衫上的血,花一輩子找你,讓他們透過襯衫,去找妳老公,把她當成殺妳的胸手。」

嫂沒辦法回答,她的眼睛已經開始模糊了。我覺得她很可憐,但還是不得不繼續,我拿起一旁的磚頭,流著眼淚:「別怪我,他們就是這樣殺死我弟弟的。」

嫂的眼睛射出兇光,就像隨時要撲上來咬我一樣。

「是的,嫂,妳老公也有一份,只是他沒被抓上法庭,不過就算被判刑,他爸爸也會把他買回來的,妳說是嗎?。」我拿起磚頭,用力往她的腦袋猛敲,每敲一下,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我一直敲,小心地不敲破見血,只敲碎頭蓋骨,終於,嫂的臉面爛成一團,腦袋變成一個軟趴趴的皮囊。

雖然知道她已經聽不見了,我還是加上一句:「再見了。」

我將嫂綁緊,再將所有的磚塊綁在她身上,挖出她嘴裡的報紙,將她沉入魚塭中。

「吃吧,盡量吃,我很快會再送來。」我對被驚醒而不安的魚群說:「因為,還有好幾個。」

時鐘顯示,十二點。(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控制狂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