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的腳步聲由遠至近,瘸了的右腳,踩在地上的聲音比左腳輕,他想像她跳舞似顛起腳尖,一拐一拐堅定地向他走來,他想像她雙手緊揪著過長的袖口,一頭亂髮,扭曲的鼻梁如指南針指著前進的方向。

屋簷落雨滴答聲,客廳鐘擺滴答聲,水管水流滴答聲,都與珠珠小心奕奕的腳步融為一體,間隨拖鞋與腳底肉相貼又撕開的聲音,珠珠偶爾的咳嗽聲,偷偷推開房門咿呀的聲音,站在洞開大門前猶豫的呼吸,每一個都像靠在他耳朵邊一樣清晰,尖針般插入他清醒的耳膜。

「木生。」珠珠僵立在門口,怯切地喊了一聲。

他沒回答,假裝熟睡已極,卻裝不出如雷的鼾聲,他本就是不擅演技的男人。「木生!」珠珠等了幾分鐘,似乎有些猶豫,過後卻固執地加大音量,雖然年幼,卻像所有被惡夢驚醒的女人一樣任性。

他嘴裡唔唔幾聲,還是沒有回應。珠珠忽然將出汗的手掌伸進他被裡,找到他夾緊的雙臂,像塊惡作劇的冰,無情塞進暖暖的腋窩。

「木生。」珠珠又喊了一聲,尾音有些微飆高的顫抖,那是標準的求救,像黑夜中出生的小動物被黎明晨光驚嚇所發出的哀嚎,他想起小時候,跟著務農的父親摸黑到牛圈裡,幫剛站起的牛犢淨身,躺在地上喘息的母牛總是目光呆滯,任由他們擺佈才從她體內滑落的孩子。

他坐起,回頭望著珠珠,黑暗中她的臉面像個黑色圓盤,只能隱約睼見一個長髮的剪影。「木生。」她又喊了一聲,語氣帶著些許欣慰。

 

「嗯。」他輕輕用鼻音哼了一聲,算是回答。珠珠沒聽出他的不耐,興沖沖爬上了床,從床尾鑽進被窩,再從他胸口前冒了出來。她軟軟的手腳與身體像蛇穿過田埂一般劃過他的鼠蹊肚皮與胸膛,留下一條濕冷黏稠的足跡,卻毫無所覺。珠珠總是這樣,甚麼都不知道,卻能製造出許多她不明白的煩惱。

 

「別這樣。」他拉開珠珠緊抱腰部的手,睡意與懷裡的妹妹同樣令人頭暈。珠珠發出失望的嘆氣,輕輕滾到床的另外一邊,將捲在身上的棉被整條帶離,變得肥厚的身體剎不住,連人帶被又滾下了床。

 

他猛然露出的身體被冷咧的空氣嚇縮,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噴嚏,又擔心珠珠摔傷,趕緊起身抱起珠珠。裹在棉被裡的珠珠像個黑髮洋娃娃,張著嘴巴咯咯笑個不停,他將珠珠輕輕放在床上,抖開棉被往旁邊一推,自己也跟著鑽進被窩。

 

「木生。」珠珠又喚了他一聲。他行將入睡的意識再度被拉回,忍不住皺起眉頭:「甚麼事?」

 

珠珠伸出短短的指頭,捲起一把額前的頭髮,半晌沒有說話。

 

「我要睡了。」他說。

 

「媽媽甚麼時候回來?」珠珠問。他吸了一口氣,拍拍她的臉頰,想含糊帶過,珠珠卻趁勢抓住他的手指,用更為熱切的口氣再詢問了一次。「甚麼時候?」她說。

 

「嗯,我猜大概是明年,不過如果來不及,可能是後年。」他煞有其事地說。

 

「你上次也這麼說。」珠珠有點氣憤:「但我等了好久她也沒回來。」

 

「因為明年還沒到。」他說:「每年都有個明年,我也不知道妳媽媽哪一個明年才要回來。」

 

珠珠沉默了下來,不是因為滿意,而是被搞糊塗了。他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欺騙妹妹多久,但說謊就像吸毒,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可能是因為他沒有勇氣對珠珠說「我一直在騙妳」,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有時候也不記得自己說的哪一些話是真的。

 

他一直沒忘記珠珠摔斷腿那天痛得哇哇大哭的臉,爸爸急出滿頭汗,卻只能安靜斜躺在藤椅上,看著眼前的混亂。奶奶當時還在,佝僂著腰想帶她去醫院,珠珠的媽媽卻異乎尋常冷靜,擋在所有人面前,雙手抱了珠珠就往外跑,他事後回想,總是想不起她當時的表情到底曾否帶著一絲喜悅。

 

珠珠後來在村口大樹下的土地公廟裡被找到,高不及膝的小廟硬塞了一個兩歲多的小孩進去,顯得擁擠。香爐倒了,莊嚴慈和的土地公從座位上被推下,龍頭拐上的刻花糊了一大片,臉上笑容不變。日後每每回想起此事,他總有些感謝土地公,不論如何,斷了腿的珠珠能活著等奶奶找到她,的確有幾分奇蹟。

 

珠珠的媽媽出門時沒帶走任何行李,也沒讓任何人起疑心,村裡村外見到她的人都沒想到,步履輕巧的她正走上拋夫棄子一途。想來可笑,她連肉裡化出來的骨血都能捨棄了,還會有甚麼身外之物會放不下?而他們竟真相信那雙手會帶珠珠去醫院。

 

珠珠年紀尚小,只記得媽媽要她在樹下等候,冷了就躲進土地公廟裡,其他一問三不知。她以為媽媽不多久便會來接她,誰知道再醒來天色已黑,出現的卻是奶奶。大人們張口結舌地把她拖了出來,斷腿再一次被牽動,本已半休克的珠珠因此痛暈了過去。

 

珠珠的腿從那時便瘸了,醫生不說自己技術差,卻推說太晚送來,他們也不敢跟醫生吵。珠珠康復後,對自己的腳一無所覺,依舊一瘸一拐到處玩。

 

他冷眼看著,說不出心底滋味。

 

他的生母是爸爸的元配,生他的時候死了,他過了十二年沒有媽媽的日子,連照片也沒有,母親是一個褪色的影子,淡淡投影在他的人生,卻無痕跡可循。

 

初時,他試圖尋找,但每一個他所找到的人總會客氣轉開話題,於是他終於明白,這是一個禁忌,他雖生生存在著,他母親卻是一個禁忌的話題。從此,他再沒想過母親,卻恨上全世界。

 

那些年,他的頑劣遠近馳名,爸爸愛他,手段卻溫馴,少發脾氣,也總是以事喻人,每每在他們一起幫初生牛犢拔胎衣時輕輕談起向,像說起某天誰都可能沒注意的天氣。

 

從小圈養的母牛不懂育兒,他們父子倆得一起把頭頸腿骨都軟趴趴的牛犢養成小牛,再帶去穿鼻環。爸爸總指著小牛對他說,木生,你瞧,你現在就是還沒穿環的小牛,力大無窮,脾氣執拗,以為全世界都在你腳下,可人不會一輩子如此,總有一天你也會穿上鼻環,規規矩矩到田裡犁地。

 

他聽是聽了,卻不當一回事。

 

幫牛穿鼻環是學問,要找著鼻竇裡最敏感卻堅強的一點,讓牛從此甘心套上刑具,揮汗工作。他不相信自己有這種弱點,更不相信自己會主動套上鼻環,未來對他而言沒有甚麼可期待,但卻也沒爛到他如此自暴自棄。能飛,為什麼要在田裡犁地?

 

爸爸總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憨厚的臉上沒有責備也沒有讚許,就像在山頂望著山腳的旅人,堅持不伸手指引方向。

 

他十二歲時,爸爸娶了珠珠的媽媽,一年後,珠珠出生。沒幾天,爸爸在田埂裡摔傷了脊椎,脖子以下都動不了,奶奶做主把地都便宜租出去,只留幾畝自耕。兩年後,珠珠的媽媽離家出走。在那之後,又過了三年。

 

珠珠媽媽的離開,像一記響鐘敲醒了他的腦袋,尤其當珠珠纏著奶奶問「媽媽甚麼時候回來」,奶奶卻回她「媽媽已經死了」時,他幾乎要被隱隱約約的事實擊潰,而當奶奶迴避著他震驚的眼神,他才明白原來自己的媽媽也許並沒有死,只是與珠珠的媽媽一樣選擇離開。

 

事實反而令他釋懷了些,這些年對所有人的避談忽然找到諒解的理由,他竟因此感到鬆了一口氣。只是依舊震驚,而這震驚之餘,原本對珠珠的些許埋怨終於消逝,原來這世界上並沒有誰比誰幸福,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

 

為了補償以前對珠珠的冷淡,他閒暇時花了大把時間與珠珠相處,教給她許多幼兒未可窺見的知識。珠珠雖然腿傷,卻比同齡小孩懂事聰明,他倒也教得其樂無窮,兄妹倆年歲雖相遠,感情卻相近。

 

一日他為爸爸做肌肉復健,卻見爸爸眼帶笑意,用力收張鼻翼,他想起以前爸爸對他說,總有一天,每個人都會穿上鼻環,走進田裡犁地,言猶在耳,但十年倏忽過去,他佩服爸爸竟然能忍這麼久不與他爭辯,只是靜待生命轉向時自有證明。

 

或許珠珠就是他的鼻環,或許珠珠的生命已經鑲進他性命裡最敏感脆弱的點,在奶奶與爸爸過世後,珠珠就會變成他唯一相連的骨血,只要有人牽引珠珠,就會得到他。

 

他也對爸爸縮張了幾下鼻孔,當作回答。對於領悟了這一點,他感到有些感動,好像沒有歸屬的過去,全飛奔著濃縮成未來。

 

珠珠上小學後表現優異,每天回家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老師如何稱讚她聰明伶俐,同學如何欣羨她體育課不必跑操場,他心裡暈陶陶地,像個驕傲的父親。

 

那天,他從學校回來,看看時間恰是珠珠放學,便先繞到小學門口,在馬路對面等候。下課鐘響,學生們成群魚貫離開,珠珠沒有出現,他繼續耐心等候,直到校工也出來擦拭鐵門,他才忍不住上前詢問,校工要他進去找珠珠的班導,繼續吹著口哨擦拭其實一直閃閃發亮的欄杆。

 

珠珠一早出門就出事了。爸爸跟奶奶不敢讓他知道。

 

那條幾乎沒車的產業道路近來出現幾個酷愛黎明的飆車族,恰好將腿瘸走不快而提早出門的珠珠撞個滿懷。他站在靈堂前打開珠珠已經包好的遺物,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摔成碎片的鉛筆盒,折斷的墊板,沾血的書包與作業,和壓得扁扁,幾乎辨認不出的珠珠。

 

他苦思如何從夢靨中脫逃,就像以前每一次逃避掉的痛苦,卻一再領悟這次比以往每一次更現實。他失去了自己,再次清醒,卻發現自己砸掉了村口大樹下的土地公廟,他說祢既然不打算照顧她一輩子,當初又何必救她?

 

他對土地公大吼,面貌祥和的土地公笑容不滅,只是歪倒在座位上,孤伶伶的。

 

風燭殘年的奶奶沒幾天便隨著珠珠而去,爸爸乏人照料,被送進社福中心,他一個人待在忽然有些大的房子,想起這天是自己的生日。總該給自己個禮物,他想。

 

於是他找出小學時參加少棒隊買的鋁棒,擦拭乾淨,在屋裡隨便揮動了幾下,很滿意。他到珠珠房裡拿了一張照片,放在襯衫口袋,隨便套了一件防風外套,踩著常穿的拖鞋,來到珠珠被撞死的產業道路上。

 

他躲在防風的灌木叢後面,躲得好好的,一動也不動,就算有一千隻眼睛最銳利的老鷹從天空看,也看不出他。他等啊等,從黃昏等到深夜,又從深夜等到黎明,那群飆車族終於漸漸靠近,他們吵吵鬧鬧,毫不避諱,除了珠珠死的頭幾天消聲匿跡外,他們沒來道歉,又開始在此橫行。他打聽過,這群只有四五個人,其中一個家世顯赫,就算再撞死一百個珠珠,他們也可以繼續飆車。

 

沒關係,他夠強壯,強壯到足可對付這四五個人。

 

他在路上擺放的幾顆大石頭很技巧,一半埋在土裡,一半露在土外,不論車子從路面的哪一段過去,都會撞到其中一塊,就讓他們翻車飛出去吧,享受與珠珠死前翻滾一樣的旅程,仰望過的天空與俯視過的泥地,然後,再用鋁棒送他們一程。

 

他用左手摸摸口袋裡的照片,右手捏緊鋁棒,摩托車的聲音漸漸靠近,於是他在帶著沙的風裡,笑了。(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控制狂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