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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時候,我們在做甚麼?

我坐在教室裡,穿著制服,等老師進教室。晚上回家有飯可以吃。馬路上到處張貼了咒罵政府的標旗,某些水泥牆上,用噴漆噴了一堆政治人物的名字,後面加上去死跟吃屎,報紙上是一堆亂七八糟地政治新聞,每個政黨都用力在抹黑對方,諂媚似地爭取選民的認同。

有沒有想過,這種亂象是一種幸福,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有亂七八糟的政治新聞,而只有一種獨裁政府寫好的虛假新聞稿,廣播裡都是精神喊話,再也沒有百家爭鳴,政治人物不再諂媚選民,而是用槍逼你聽話,走在路上,不,也許你甚至不敢走在路上,因為沒有人知道甚麼時候會被用甚麼理由抓走。

瑪莉娜,一個十六歲的伊朗少女,父母雙方都來自俄國與伊朗結合的家庭,天主教徒。她在十六歲那年被何梅尼政府抓走,歷經兩年多的牢獄之災。她原本被判處死刑,但她的訊問官阿里對她一見鍾情,於是動用家族力量將死刑改為無期徒刑,但條件是:她必須嫁給阿里,並且改信伊斯蘭教,成為穆斯林。

這本書,是瑪莉娜歷經二十年後,才敢面對自己而寫下的書,而促使她終於做這件事情的,是二零零三年,伊朗裔加拿大籍女攝影師潔拉卡潔蜜的死亡。

潔拉於艾文監獄外拍攝學生抗議運動時被逮捕,沒多久便傳出她昏迷死亡的消息。在加拿大政府與國際壓力下,伊朗政府最後承認她被毆打致死,但拒絕讓她的遺體接受公正解剖,也拒絕讓此事相關人員接受國際法庭審議,並且無視死者兒子與加國政府要求運送遺體回國,而直接將死者葬於伊朗。

伊朗情報部負責訊問潔拉的阿馬迪被堆出做為代罪羔羊,但最後的最後還是以無罪釋放。二零零五年三月三十一號,德黑蘭巴格西杜拉醫院急診室醫生阿贊姆公開說出一年前曾對瑞典外交官所言的驚人事實:潔拉死前遭到殘忍強暴,身體有嚴重抓傷,瘀傷,兩根手指斷裂,鼻梁斷裂,三根手指甲被拔起,頭顱破裂,左腳指碎裂,雙腿遭到嚴重鞭打

這段文章,是作者親自寫在本書附錄的,我是看完整本書才看到,看到的時候,真的很想哭。在這個世界上,當我們可以三餐定時,跟所愛的人一起生活,當我們走到哪裡都可以感受到天氣好壞,當我們可以自由閱讀自由發言自由的時候,有人是這樣死去的。

在瑪莉娜受苦過後二十年,還是有人這樣死去的,這就是促使她寫下本書的動機,她說,潔拉是加拿大人,所以有人關心,有人在乎,但是其他死在艾文監獄裡的女孩,除了他們自己的家人,沒有人知道她們死得多痛楚多冤枉,為了這些女孩,她要把這件醜陋的事情告訴全世界。

這是一本很痛很痛的書。沒有華麗鋪陳,沒有精彩劇情,只有一個如影隨形惡夢的描述,瑪莉娜從自己童年時代說起,一直到她終於離開艾文監獄,這中間,她失去很多,但是,沒有人知道她算幸運,還是不幸。

瑪莉娜出生時,伊朗還是國王統治時期,那時候還未採行伊斯蘭國教化,走在街上的女人們,可以穿迷你裙,年輕男女們可以牽手(非穆斯林可以不必遵行伊斯蘭教義規定),經濟不是很好,但是孩子們還可以免費上高中,甚至大學。

那時的革命派一心想讓教長何梅尼回國,深信推翻國王便可帶來理想國度。瑪莉娜初時還不懂革命,十三歲時初戀男友卻因革命而死。何梅尼回國後,並未禁止各方言論批評,有先見者都知道這是何梅尼政府在觀察誰友誰敵,但是年輕人並不相信。

一段時間後,瑪莉娜就讀高中的老師大批撤換,校長是一個十九歲的革命軍女孩,老師們也多為年輕革命軍,他們對知識一無所知,每堂課都在激烈談論伊斯蘭教義以及鼓吹何梅尼政府的好,瑪莉娜在微積分課程舉手要求老師專心講課,被老師趕出教室,因而造成一股全校性的罷課風波。

被捕後,瑪莉娜被蒙上眼睛抓到艾文監獄,剝光腳底板鞭打,導致膝蓋以下腫成好幾倍,她不知道自己沒多久便被判處死刑(當然是在她沒有出席的非公開的審判庭中),她被帶到刑場行刑那一刻,阿里救了她,並要求她嫁給他,威脅她若不從,不但她死,連家人朋友與愛人都得一起死。

瑪莉娜嫁給阿里,過著精神極度痛苦的日子,她覺得自己背叛了其他受苦的朋友,背叛了那些被槍殺的獄友,但她別無選擇,阿里與阿里的家人對她很好,甚至比她親生的父母都更好,但她無法不一再想起阿里所背負的罪惡與脅迫,在等同強暴的婚姻裡,她無法告訴任何人她已經結婚了,因為這不是她想要或她可以選擇的,阿里與阿里的家人甚至可以體諒這一點,她不知道自己該愛或該恨這個男人。

婚後一年多,阿里死於不同黨派同志的暗殺,臨死前要求阿里的父親將瑪莉娜弄出艾文監獄。瑪莉娜在槍殺行動中流產,她失去了天真,貞操,信仰,非自願的丈夫與孩子,但終於自由了。

出獄後,她罔顧穆斯林女孩不可與天主教男孩結婚的規定(穆斯林女孩若退教改信天主教,是死罪),與苦苦等候她的情人結婚,後來她才知道,是阿里的父親與阿里軍中好友幫了她,否則她將因此再度入獄。

幾年後,瑪莉娜想盡辦法移民加拿大,就像其他有幸從艾文監獄中逃脫的女孩一樣,將這段回憶封鎖,連丈夫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獄中經歷了甚麼,直到潔拉死於非命,瑪莉娜才確認了自己的使命。

這個世界上,有人是這樣死去的,為了無意義的獨裁理念,為了一根露出罩衫外的頭髮,為了一些我們所不能理解的宗教規定,有很多女孩是這樣死去,而死前還要遭受各種虐待與污辱。

艾文監獄有個謠言,未婚的女孩被槍決前會先遭到強暴,因為伊斯蘭教認為處女會上天堂,而囚犯沒有資格上天堂。

我們都活在一樣的陽光下,卻有人的生命如此晦暗。瑪莉娜出獄的時候還不到十九歲。十九歲,我在做甚麼呢?那年暑假,我可能在玩水,或吃冰,或翹著二郎腿看電視吧。我可能在跟爸媽吵架,或是煩惱課業被當,以及剪壞了的頭髮。

在幸福中的孩子,相較之下多麼愚蠢。

這本書讓我想到世界上其他的獨裁者,或許每一個獨裁者做的事情都一樣,為了做嚴格的思想控管,進行許多沒有義意的屠殺,越是聰明的人越有威脅,越是堅強的人越要除掉,總得把人都管成呆若木雞,毫無鬥志,才能進行權謀野心的計畫。

這是不公平的。

我想到俄國革命,想到幾次世界大戰,想到文革,想到台灣的白色恐怖,那或許也曾經是這樣的景況吧,我終於明白二二八那天為什麼要放假,那是因為,國家必須為此向死者的家屬致歉,但是已經再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把死亡挽回了,唯一能做的只有默哀。

這個世界上有人是這樣死的,所以請想自殺的人勇敢活下去。

請去翻看這本書,並擁抱你所擁有的一切,為了擁有這些而感謝。

最重要的,請珍惜身邊的人,事,物,以及所有看來毫不起眼的自由。

因為這些其實都得來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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