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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a坐在位子上,雙手撐住頭,任由電話響個不停,辦公室裡迴盪著惱人的規律鈴聲。
   
我坐在精緻的沙發上,兩手慵懶地翻閱商業雜誌,不時抬起頭端詳身邊的一切。原木的辦公桌跟真皮椅子,乳白色的落地毛玻璃鑲著鐵灰色的原木邊框,地板鋪著米色短毛地毯,五角型的隔間,沿牆有一片黑色的衣櫥,房間擺設簡單典雅,角度強烈,就像Elisa給人的感覺。
   
如果有一天,每個人都被迫站在懸崖邊,必須用一個自己最隱私的秘密來交換存活的權利,,Elisa肯定是全世界第一個自願往下跳的女人。她外表柔美,個性剛烈,我清楚她身上每一條肌肉的曲線,經常造訪她身體最隱密處,但是這麼多年來,我也從來不敢說我真正瞭解她。
   
Elisa Lin
,就像亞馬遜河流域的叢林,濕熱寬廣,美麗神秘,卻隨時會要了你的命。
   
電話聲終於停了,我啪一聲闔上雜誌:「不接嗎?」
   
她抬頭斜眼看著我,貓似的眼尾極其無辜,嫵媚勾人,濃密的睫毛輕輕擺動兩下,沒說話。她今天塗著深藍色眼影,猶如罩在眼皮上的一層薄紗,像梅度莎的蛇髮,讓我瞬間無法呼吸,不能動彈。

我知道那不是偶然,她特地化了一個我最喜歡的眼妝。
   
「我是說電話,不必接嗎?」我邊說邊站起身走近她的桌子,從上而下一覽無遺她雪白粉嫩的酥胸以及由兩個鎖骨往下延伸的乳溝,它們依舊如我記憶,美地動人心魄,一點也不含蓄。
   
Elisa
嘴角揚起一個淺地難以察覺的笑容,使她的面頰露出更甜美的線條,沉默依舊,她不著痕跡悄悄換了一個姿勢遮住大部分春光,只讓我看到些微嬌嫩的肌膚。

這女人,永遠知道欲擒故縱才釣得到魚。
   
認識Elisa的時候,我剛過三十大關,要談戀愛嫌老,說結婚又太早,雖然事業略有成就,但卻滿屋打光棍的寂寞。大學死黨魯賓遜的老婆妮薇雅老是說要介紹女朋友給我,我推了幾次都沒答應。

坦白說,我很嫉妒魯賓遜,我們同窗四年,論聰明才智,誰也沒贏過誰,但我的外在條件比他好太多了。魯賓遜並不醜,但總是不修邊幅,搞得自己跟流浪漢一樣,魯賓遜這個外號就是大二聯誼時一個外文系女生幫他取的,雖然他跟那個女生後來不了了之,但魯賓遜這個外號倒是一直跟他跟到畢業。畢業後,魯賓遜透過長輩介紹認識了妮薇雅,氣質高貴個性天真的妮薇雅竟然和邋遢的魯賓遜一見鍾情,交往一年多就結婚了。魯賓遜跟她結婚以後越來越有文明人的樣子,有時候帥氣地連我都不得不甘拜下風,妮薇雅用她絕佳的品味改造了世界第一的流浪漢,大學時代那個外文系女生如果現在看到他,大概打死也不相信這是當年那個魯賓遜。

而我,自畢業後感情運就一直很差,談了幾次乏善可陳的戀愛,對象也都不是甚麼條件非常好的女人,但是偏偏被甩的都是我,看到魯賓遜跟妮薇雅甜蜜的婚姻生活,內心偶爾會出現不是滋味的惆悵,大概也是賭氣,所以不願意接受妮薇雅的好意吧。

跟Elisa第一次見面完全是因為魯賓遜跟我打的一個賭,他賭我會對妮薇雅介紹的女人一見鍾情。我自認不是一個衝動的人,這種可以輕而易舉勝利的賭局還不至於讓我忘我,但是看到魯賓遜對妮薇雅介紹的對象這麼有自信,我也忍不住好奇了起來,因此答應跟對方吃一頓飯。

那天我們約在Labona,她穿一件黑色晚禮服,沒有任何點綴裝飾,只有肩帶跟裙擺鑲了幾顆若有似無的透明小水晶,長髮鬆鬆挽了一個髻,雖然有點遲到,但她進門的步子依然從容不迫。我曾經問魯賓遜,對方長甚麼樣子,他只丟給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見到她就知道是她了」,而真正見到Elisa的瞬間我忽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是的,至今我依然不得不承認,Elisa是絕對不可能會被淹沒在人群裡的那種人,而且只要見過她一面,你就再也忘不了。

Elisa話不多,大部份時候,她都在聽我發表意見。她點了一瓶侍者推薦的紅酒,主菜只吃凱撒沙拉,她說她在減肥,而且不覺得有必要掩飾這件事。她吃東西的姿態優雅,柔若無骨纖白細長的手指自然搭著叉子,像古波斯王宮裡養尊處優的貓咪。她眉間有個輕輕的皺摺,當她思索的時候瞇起眼睛,皺摺就清卿相疊。當我酒杯空了,她會不著痕跡幫我斟上,紅酒倒入杯中發出清脆綿長的聲音,像一首催眠的歌。而當她用餐巾輕輕擦了嘴角,說要去洗手間補妝而離開座位」後,我忍不住拿起電話撥給魯賓森,這樣完美的女人不應該閒置至今,我懷疑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欸,你別想太多,老朋友了,有問題的人我們也不敢介紹給你。」

「但是她太完美了,不可能沒有追求者。」

「我知道你的疑慮。」魯賓遜在電話那頭笑得前俯後仰:「但是你自己不也是嗎?你們都是條件太好,要求太高的人,事實上,完美也是一個致命傷,高齡的單身女人只有兩種,太糟,或是太好。」

Elisa從洗手間回來後,我們就鮮少有對話,直到吃完最後一道甜點都沒甚麼交談,我決定起身付帳。Elisa忽然伸手按住我,大紅色蔻丹的指甲並不特別長,適襯著她的手指長度,指甲前端輕輕陷入我手背的皮膚,我必須用上全身的自制力來控制我自己想抓住她狂吻的衝動,我詢問地看著她眼睛,深藍色的眼影就在那時擄獲我,她長長的睫毛和頭髮都是純粹的黑色,豐潤的雙唇不可思議閃亮,讓我意亂情迷,口乾舌燥,期待接下來發生的事。

但她只是眨了眨迷濛的眼睛,吹氣似的說:「
go Dutch.」

是的,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Elisa的驕傲,並且無法自拔地深陷其中,我跟魯賓遜的打賭,在見到 Elisa的第一眼時就輸了。

不知該說幸或不幸,
Elisa也瘋狂愛上了我。我們在一起的前三個月就像掉進裝滿純蜂蜜的桶子裡,每天瘋狂尋找工作空檔見面,不能見面的時候就講電話,我們一再發現彼此契合之處,故意忽略其中大部份都是為愛而做出的讓步,我們幾乎以為我們是童話故事的主角,我們在各式各樣的場合做愛,說各種可笑的誓言,我們帶傘卻一起淋雨,到合歡山看雪穿同一件外套。

交往半年多之後的某一個晚上,我送她到家門口,下車吻別她後轉身離開時,她忽然伸手抓住我的外套下擺。

我回頭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別離開我。」她說:「我不想一個人回家。」

因為她的那句話,我們結婚了。選在一個鄉下小教堂,她反俗的黑色婚紗把老神父氣壞了,我還記得那天她眼裡寫滿笑意,當我吻她的時候,她偷偷地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老套地回答以後只會越來越幸福,她笑得眼睛都彎了。

後來我才知道Elisa跟家人處得並不好,婚禮那天女方親屬席是空的,我偷偷問妮薇雅,她嘆了一口氣,要我找個機會自己問Elisa。婚後試探了幾次,Elisa依然不肯告訴我太多她娘家的事情,我連岳父岳母都沒見過,逼得急了,她就幾天不跟我說話。

我只好再次求助妮薇雅。妮薇雅遲疑許久,經不起我苦苦哀求,才約略告訴我:Elisa是有錢人家的私生女,爸爸是財大氣粗的財團主人,總共有四個情婦,媽媽是舞廳的年輕紅牌小姐,為了某個不得已的原因下海沒多久就被Elisa的爸爸看上。當年Elisa的爸爸用一筆鉅款買下Elisa媽媽的十年青春,十年之後,Elisa媽媽頭也不回離開Elisa再嫁,從此消失在她的生命裡。Elisa一個人在複雜又勾心鬥角的大家庭裡掙扎求生,練就一副冰山美人的性格,好強的她為了爭一口氣,甚麼都要求自己表現最好,一成年,她就搬出家門,靠著自己成立一個小工作室,從此跟那個家斷絕聯絡。

這樣的成長背景使Elisa個性十分多疑,她無法戒除不安的情緒,常常害怕我會離開她。她外表冷豔,內心澎湃,熱情就像一座永不熄滅的活火山,熊熊燃燒的熾燄常常失控化為四處蔓延的岩漿,灼傷我,也灼傷她自己,我們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噴發,生活中不時出現的小爭吵漸漸消磨我們的感情,我知道她愛我越多也恨我越多,恨我讓她變成一個跟以前不一樣的妒婦,而我也疲憊於一再安撫她並保證不會離開她。

真正讓婚姻走入窮途末路的事件發生在結婚兩年紀念日那天。

那天是星期四,我加班到十點,已經累到忘了這件事,隔天我又要到高雄出差三天,整個週末都沒辦法休息,除了體力的消耗,情緒也十分惡劣。當我走入家門已經將進十一點,整個客廳燈火通明,Elisa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我看到廚房桌上有幾個盤子,心想那大概是幫我留的晚餐。我們之前常常為了她幫我留晚餐但我卻沒有胃口而吵架,我以為她又為了此事生氣,心裡覺得很煩,所以我趕在她開口之前急忙說放著我明天早上吃,然後就累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lisa冷冷看著我,她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知道今天是甚麼日子嗎?

我覺得很煩,沒理她,直接拿了乾淨的衣服就走進浴室,我打開水龍頭的時候聽到客廳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連忙圍了毛巾出去看,房子裡空蕩蕩的,只剩下我一個人和水聲的回音。

在嫁給我以前,Elisa一直住在跟工作室相連的一個小套房裡,我想她大概只是心情惡劣回去住幾天,隔天我如期出差,星期一早上我直接進辦公室,星期一晚上下班時我開車路經Elisa的工作室,想順便接她回家,車子開到工作室門口,我呆若木雞,原本精緻典雅的工作室,現在竟然已經變成一間燒臘店,櫥窗裡掛著一排酒紅色的港式燒鴨。熱心的老闆告訴我,他們承租這個房子已經一年了,房東本來一直不肯賣,上星期忽然改變主意決定要便宜賣給他們,足足比同一條街上的其他房子便宜兩成,唯一的條件就是要當天簽約。

我撥Elisa的手機想問她怎麼回事,電話那頭卻傳來這個號碼已經停話的語音,我打給魯賓遜,他說他甚麼都不知道,我請妮薇雅接電話,這個一向溫順婉轉的女人卻氣得對魯賓遜大叫,說甚麼也不肯接。

魯賓遜苦笑著對我說:「老兄,自求多福,我這邊大概問不出甚麼。」

我開車回家,瘋狂尋找Elisa留下的資料,終於在行李箱裡找到一封信。
『叡:
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但我想你真的忘了。兩年來你忘記的事情太多,而偏偏我的記性又太好。是時候結束了,我想在還沒開始恨你的時候分手,我不想事情變得難看。
今晚我本來準備了兩個紙袋,一個裝著兩張大溪地的來回機票,一個裝了我簽好字的離婚證書,這是一個考驗,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沒有我的提醒,你會不會記得。
叡,對不起,你沒有通過考驗,我們結束了。
你不只是忘了結婚紀念日,你是忘了讓我繼續相信,你還深愛著我。
好聚好散。
Elisa                
   
我找到信封裡面的離婚證書,Elisa已經簽好字,她不在乎我有沒有簽,不在乎未登記就無法律效應,她只是要告訴我,她要離開的決心多麼堅定。
   
Elisa Lin
在證書上留下一滴珍貴的淚珠,我才驚覺我傷她多深,她那因為倔強而沒說的許多心事,已經把纖細的靈魂砍殺地傷痕累累,當我決定將她納入我的羽翼之下時就該知道,這是一朵多刺驕縱而柔弱的玫瑰,而我在沒有轉圜餘地下,失去了她。
   
Elisa
曾給過我機會,而我,錯過了。
   
那張她簽好名字的離婚證書我一直收著,對外我一律宣稱已經離婚,妮薇雅從此拒絕和我說話,魯賓遜跟我見面都要偷偷摸摸。
   
「老兄,你怎麼搞的嘛?女人就是喜歡聽好話,你連這都忘了?」魯賓遜不免對我大發牢騷,我也只能苦笑以對,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但對Elisa這樣的女人來說,我的確做得不夠。
   
我忘了讓她知道我一直都深愛著她。
   
幾年之後,魯賓遜神秘兮兮地來找我,說她幫我偷到Elisa的電話。原來Elisa這幾年都一直都還有跟妮薇雅聯絡,那陣子不知道為甚麼,妮薇雅本來從不離身的手機竟然忘在家裏好幾次,還每次都打電話回來要魯賓遜幫她找查手機裡面的電話簿。
   
「我看她是氣消了,想再撮合你們兩個一次。」魯賓遜說。
   
拿到Elisa的電話號碼後,我猶豫許久,我們分開的日子已經多過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她還記得我嗎?我怕的不是她恨我,我怕的是她對我已經沒有感覺,我怕的是她跟我要回那張有我們兩個簽名的離婚協議書。
  
我終於還是打了電話。她的聲音沒什麼變,依然腔調甜軟卻鏗鏘有力,我喂了一聲,她馬上認出我來,大概有些吃驚,半天沒說話。
   
「方便的話,我把你留下來的東西拿去給你。」我說。
  
Elisa
沉吟半晌,說了一個時間地點,鎮靜地就像我只是一個客戶,或是普通朋友。
   
我下了一個賭注,我把她留下的離婚協議書當籌碼,這次如果不能留下她,我就放她走。
   
這就是我今天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當我看到Elisa眼皮塗著深藍色眼影,我的心情整個放鬆了,我知道,她的盛裝打扮,只是藉由外表武裝自己,她在意著我的目光,不想讓我知道她真實的心情,倔強的Elisa Lin,還愛著我。
   
我遞出離婚協議書,她還保持剛才那撩人的姿勢,歲月並沒真的在她臉上留下痕跡,雖然面龐消瘦,卻依然豔光四射。

她猶豫了幾秒鐘,伸出右手抓住離婚協議書的一角,我卻沒放手。我們兩人各自使力,想將離婚協議書抽回,她眼裡射出某種蠻幹的兇光,像一頭找到理由大開殺戒的母獅。我微微一笑,借力使力將離婚協議書撕成兩半。
   
「你做什麼?!」她大吃一驚,整個人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將身體彎過桌面,右手由後按住她頸項往前:「我今天來,是為了讓你知道,我一直都深愛著你,從來沒有忘記,也從來沒有別人能代替。」
  
她眉毛一挑還想說些甚麼,我不顧一切吻住她的嘴唇,她閉上眼睛,再打開時眼裡慢慢滲出一絲淚光。

我放開她走近,緩緩抱住她。
   
「如果我說,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呢?」她忽然說。
   
我沒敢考慮太久,我知道這是一個考試,也是她給我的機會。

Elisa不喜歡答題者猶豫太久。
   
「我深信,那是我的孩子。」我說。
   
Elisa
終於放棄掙扎,輕輕靠在我懷裡哭泣,她沒說話,但我想她非常感動。
   
「你怎麼知道?」她問。
   
「我不知道。」我說:「但是我愛你,所以我相信你不會背叛我。」
   
我又重複了一次:「我愛你,所以我相信你。」
   
「噢!」冷靜自持的女強人在我懷裡哭得像個嬰兒,我想我無須再另寫一張離婚協議書了。
   
這次,我跟魯賓遜打的賭,是我贏了。(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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