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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星期六蘇韻都待在校長室裡。

蔡校長是個頭髮半禿的本地人,闊臉、厚唇、蒜頭鼻,受過傷的鼻樑扭曲了一節,右邊側臉有個巴掌大的燙傷舊疤,隨著歲月褪成了灰色的塊狀斑點。沒有人知道蔡校長這兩處傷是怎麼回事,有學生傳說他年輕時是個優秀的抗日份子,因為抵死不肯交出游擊隊名單慘遭刑求。蔡校長是個學養優秀卻十分怕事的人,不太受教師們尊敬,要說他有勇氣抗日蘇韻是不信的,蘇韻比較相信的是另外一種傳聞:蔡校長幼年失怙,母親帶著他再嫁,倒是真的嫁給了一個優秀的抗日份子,沒想到他成年後卻攀上日本駐警之女,還不顧繼父反對成為日本人的贅婿,婚後又幫著丈人欺壓同胞,把扶養他長大的繼父活活氣死了。

至於其他,雖然繪聲繪影,聽來倒像集體的加油添醋,不提也罷。有些人天生只為自己活,蔡校長就是,只要能忽略別人的眼光,這種人其實過得比誰都自在。蘇韻並不討厭蔡校長,雖然蔡校長對學生的事情總是表現得無動於衷,甚至對陳秋菊之死毫無哀悼,但蘇韻可以理解,對等著退休的老校長而言這事不過是一場無妄之災。

對蘇韻來說又何嘗不是。

兩人在校長室裡對坐許久蔡校長才開口,蘇韻原也不期待他對秋菊抱持同情,不過當他語帶厭煩地提起秋菊這孩子何必走這麼遠的路到學校吊脖子時,蘇韻便想這姓蔡的一定沒有女兒。

蔡校長讓蘇韻看得心裡發毛,起身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不時摸著光滑的腦門。對他而言最麻煩的不是死了的陳秋菊,而是這學校裡誰也不敢得罪的蘇老師。唉,怎麼偏偏是蘇老師班上的學生,唉,怎麼偏偏是這蘇老師。蘇韻自然不明白蔡校長的煩惱,她還沉溺在學生自縊的震撼裡,才十二歲的孩子,她想不出有甚麼事情逼得她選擇這條路。如何安置目睹屍體的學生是蘇韻另一個煩惱,學校裡大部分的學生都住得遠,山路難行,學生們怕遲到總習慣提早來校,因此目擊秋菊死狀者不少。

蘇韻嘆了一口氣,她雖然帶過幾屆學生,但怎麼說也才二十出頭年紀,根本沒有應付突發事件的手腕。忽然她明白了蔡校長的心情,有一瞬間她心裡也對陳秋菊有怨懟:哪裡不好,偏偏死在學校。但沒一會兒她又後悔了,她對秋菊畢竟是有感情的。

說說麻煩的根源陳秋菊。

陳秋菊不是老硐村人,她的家在飛藤村,和老硐村離了兩座山。秋菊下面尚有兩個幼妹,都還沒上學,最小的只和玥盈一樣年紀。平日父親外出、秋菊也到校時,兩個妹妹就與母親一起待在家裡。三個孩子雖是貧寒之女,卻都長得好看,大眼睛菱角嘴粉嫩嫩的唇,一笑便露出精雕細琢的虎牙,白中透亮,像鑲在唇邊兩顆米色的水晶。蘇韻記得陳家老三最漂亮,學校日時陳太太背著她來,即使只是睡在母親的背上傻笑,頰上兩朵花一樣的酒窩也隱隱開著。

陳秋菊成績不算頂尖,勝在學習態度認真,雖然不是蘇韻最喜歡的學生,但也不算討厭,個性熱心老實,在班上人緣不錯。她寫過一篇關於家人的作文讓蘇韻印象深刻,她說父母因為目不識丁卻縮衣節食送她上學常惹鄰人譏諷,秋菊寫著:「我認識字,又會算數學,長大之後一定要賺很多錢孝順阿爸阿母,讓阿瓢嬸知道女生唸書不是浪費。」阿瓢嬸想必就是某個大放厥詞的鄰居太太了,蘇韻想著忍不住微微一笑,隨後又落下眼淚,懷抱這樣遠大志向的孩子怎麼會走上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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