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室窗外有一株大芭蕉,肥大的葉子不顧室內寂靜啪啪啪猛拍窗戶。蔡校長將窗戶拉開,芭蕉葉便嗖一下往他頭臉打去。蔡校長煩躁地將芭蕉葉推離窗邊又將窗戶拉上。蘇韻一直保持坐姿沉默地看蔡校長拿芭蕉葉出氣,後來還是忍不住開口:「何必呢,只是風大。」蔡校長臉脹得通紅,連半光的腦門也紅了,來回踱了幾圈,摸著下巴嘆氣。
蘇韻也仰天嘆了一口氣,故作鎮定地說:「您打算怎麼處理?」蔡校長兩隻手插在口袋裡,縮著肩膀說:「蘇老師,這件事情咱們別管了,專心準備下學期的全校國語文測驗吧。只是看到屍體的學生要煩勞您多費心了。」
蘇韻一聽聲音就大了起來:「校長,一個好好的孩子在我的教室上吊,我怎麼可能不管?」
蔡校長取下眼鏡,從背心口袋掏出一條潔白卻發皺的手帕擦了擦,又嘆了口氣。蘇韻發現他一雙手抖得厲害。蔡校長假意從容地將眼鏡掛回臉上:「蘇老師,這件事情我們想管也管不了,難道周先生沒跟您提過?」
蘇韻一怔,學校的事情怎會扯上周肇錦?蔡校長見她糊塗,神神秘秘地走到門邊,打開校長室那扇厚重的桃心木門往走廊望了望,又走到窗邊往外看了看,才壓低嗓子對蘇韻說:「蘇老師,您嫁給周先生也不短時間了,應該清楚周先生的工作。大家都是巷子裡的人,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上星期飛藤村犯了『忌諱』,老先生命周先生帶人『整頓』的事情您應該比我更清楚。我想,那陳秋菊只是受不了刺激,一時想不開罷了,沒甚麼大不了。為了大家方便,這件事情咱們還是少管少張揚,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說是不是?」
蘇韻聽蔡校長老氣橫秋地打著官腔,心想這人也算語言奇才,滿口滑溜溜的京片子,一點兒也聽不出來是臺灣在地人,只是他說的話怎麼她一句也不懂。蘇韻茫然地看著蔡校長,沒頭沒腦冒出一句:「我看學校的國語老師該由您來擔當。」蔡校長誇張地嘆口氣,抽出懷中的白手帕抹了抹頭頂:「唉唷我說蘇老師!我說周太太!您就別裝糊塗了,咱們現在談的可是殺頭的事情,不能玩兒的,難道周先生沒跟您說過這事的嚴重性?」
蘇韻一怔:「肇錦沒和我提過呀,飛藤村又是犯了甚麼忌諱?」
「還不嚴重呀?全村十歲以上的男人都就地……了!」蔡校長一邊說一邊舉起右手往脖子上狠狠橫切一刀。蘇韻瞪著蔡校長懸在空中肥短的手指,僵在椅子上說不出話。那麼秋菊最愛的父親也死了嗎?她忽然想不起秋菊的面孔,腦中只浮現那晃蕩的小身體,被風一吹就輕飄飄地撞在黑板上發出空咚的聲音。
蔡校長見她瞠目結舌全不知情的模樣,心裡暗悔說得太多,但話既出口也就沒有反悔的餘地了。「蘇老師,您回去可別告訴周先生是我在嚼舌。」蔡校長討好地靠近蘇韻,彎著膝蓋蹲在蘇韻身邊,用一種無辜懇求的表情由下往上看著蘇韻:「不如我讓您下學期別排班導,專門教國語文吧,我看您平常也挺累的。」蘇韻看著蔡校長微微抽動的臉頰,想笑又想哭。她搖搖頭又點點頭,都不知道自己人在哪裡了。
蔡校長拉過一張凳子坐到蘇韻身邊,盡可能以爽朗的口氣說:「您也別太擔心,飛藤村的男人雖然不在了,但周先生帶的那隊兵還駐紮在那兒,整隊都是大陸帶過來的好漢,他們會照顧那些老弱婦孺的。」蘇韻一呆:「甚麼意思?」蔡校長帶著硬擠出來的笑容說:「一村子孤兒寡婦,生活還不辛苦嗎?幸好有了那隊駐兵留下來照顧他們。說起來這也是老先生的一番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