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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俊文這天樓上樓下走動時看見四樓已圍起黃色的警戒線,那扇熟悉的鐵門是關著的,熟悉的鞋櫃也還擺在門口,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屋裡有人說話的聲音,卻只攫取幾個單字:「偵查……。」「邱sir……。」「關於……。」他只是路過,不能停留太久,隔著門板聽到的話又如隔靴搔癢,他甚至不能將之拼湊成一個故事。

林俊文討厭這樣的感覺,他很想檢查鞋櫃下面是否還留有自己長時間辛苦製造的紀念品,卻只能佯裝記錯了垃圾車來的時間,若無其事地提著一包垃圾衝下樓又訕訕地提回五樓。

林俊文半蹲著,將耳朵貼在木門上,垃圾就丟在門邊,反正只是幾大張報紙揉開來充場面的假垃圾。這是他慣常的姿態,雖然不怎麼舒服,但是從這個角度、這個點,可以聽到四樓所有的動靜。

掌控一切對林俊文來說是很重要的,雖然目前遺憾地出現了失控的狀況,但緬懷過去的失敗沒有意義,彌補現在的過失以及避免未來重蹈覆轍或更嚴重的傷害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四樓的女主人死了,但兩個堅強的孩子依然活著,他必須為這兩個孩子振作,如果連自己都倒下了他們可怎麼辦呢?林俊文帶著憐愛的心情如此想著時,因長時間半蹲而痠痛的大腿也就不那麼痠痛了。

林俊文等待著,幾個小時過去了,樓下依然悄無聲息。但他不急,他自小就習慣等待。在無人的屋裡等待,不能開燈,從天微亮的清晨等到日正當中,再從日正當中等到昏黃的傍晚。

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小得不會說話,他在屋裡爬行,只找到無數沉默的玩具。人呢?外出了吧。林俊文歪著頭思索就像那時候歪著頭思索,放著一個孩子在家不妥吧,但是也並不是每個家庭都有能力請保姆或讓孩子上托兒所的吧。
林俊文喜歡回憶,當他陷入回憶時就彷彿當年那場意外燒壞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可憐的孩子。

那孩子同他一樣活潑好動生於貧困的家庭,那孩子同他一樣每天每天一個人關在屋裡幾十個小時。那孩子的父母早出晚歸,太陽還沒出來就到工地搬水泥,日頭落下才進屋。那孩子的母親總在屋裡留下一大奶瓶的糖水,讓那孩子餓了就吮糖水過日子。糖水怎麼能充飢呢,所以那孩子總是處在飢餓造成的亢奮裡,他一人在屋裡探險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奶。

奶啊,香噴噴的奶,孩子的主食,對奶的渴望讓他比普通孩子早了七八個月學會爬行,甚而在探險的過程中提早訓練了手腳肌肉與推理能力。不,或許是因為那孩子在本質上就是個天才。誰說天才只能出生在權貴家庭呢?

真正的天才總是出於社會底層,只不過困頓的生活就像幾十石的泥沙埋掉了他們本該波瀾萬丈的人生。沒錢沒學歷的父母不明白如何教育天才,於是真正的天才就成了路邊的乞丐,而讓含著金湯匙出世卻資質普通的人抬著下巴橫行霸道了。

林俊文想到出神了。那年是一九六九年,那孩子才兩歲大,或是兩歲多一點吧,可憐,雖然是個天才,卻連一句話也不會說,整天對著無人的空屋怎麼學說話呢?他媽媽留給他的依然是一大罐糖水,現在又多了幾片白吐司。白吐司上爬了幾隻螞蟻,看起來一點都不可口,那孩子嗤之以鼻地揮到地上,搖搖晃晃半走半爬來到房間。

他父母的房間就像客廳一樣簡陋,只是多了一台電視又多了一個熱水瓶。那孩子熟練地在床頭櫃裡翻找,上次就給他找到一盒包酒的巧克力,是那孩子母親的朋友送的,她藏了兩年多不敢吃,一天之內就讓那孩子吃光了。父母回家的時候他還在醉呢,他母親就不顧一切地打了他一頓,順便發洩了白天讓工頭偷了屁股卻不能反擊的憤怒。

那孩子整個身體鑽進櫃子裡了。林俊文看得很清楚,比事發當時還要清楚。那孩子的身體雖然進去了,但腳還在外頭,扯斷了熱水瓶的電線(怎麼那電線就這麼容易斷呢?),熱水瓶也就這麼巧地嘩啦一聲倒向電線,一陣火花四起,噴到床單上,木櫃子上,附近的一切都遭了殃,那孩子的腿當然也不例外。

就算是天才也有痛覺,那孩子震天價哭了起來。如果事情在這裡就結束了,那孩子頂多在腿上留道疤,偏偏事情就是這麼殘酷,那火花劈哩啪啦四濺還不滿足,又熱情地燒了起來,木造違建滿是易燃物品,火舌舔過之處莫不開了燦爛的黃花,整屋子開起熱度驚人的嘉年華遊行,燒過的物品跳起森巴舞曲在空中翻飛。

那孩子邊哭邊退出房間,機敏地往起火點的反方向退。可憐啊,他退錯了方向,竟然往屋裡退了。那孩子的父母怕遭小偷,又怕他跑出屋外,前門後門都上了紮實的鎖鍊,一圈一圈,連消防隊員都花了一番功夫才敲掉,何況那孩子從屋裡又怎能打得開。

他被熱度燻得兩眼昏花,危急中還抱著只剩半瓶糖水的奶瓶。這可是他短短的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啊。也幸好那孩子人矮小,縮在地板上沒讓濃煙嗆著,但也不遠了。林俊文彷彿飄在空氣裡看那孩子,心中滿是同情,不遠了,離死不遠了。

屋外傳來消防車淒厲的警鈴聲,那孩子卻已經聽不到了。當強壯的消防隊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衝進屋裡,只看到他懷裡抱著融化成膠狀的奶瓶,手腳背與臉面都潰不成形,人也早暈了過去。

暈過去好啊,幾個消防隊員彼此耳語,醒著該是多痛啊。那孩子被送進醫院,新聞鬧得很大,許多人捐錢捐玩具,輿論一面倒指責那孩子的父母,社福機構也出面了,於是那孩子在還不確定是否能活下來的時候,就被整個社會從自己的父母身邊奪走了。

那孩子救回來了,雖然醜得可怕,還是有許多人搶著領養他。那孩子該慶幸他全身有一半以上的皮膚都燒爛了,因為在這座島上有許多健康活潑的孤兒無人認領,他的搶手正來自他的不幸。那孩子住進了頭等病房,接受一連串復健與整形手術,每天都痛得哇哇大哭。

他的新媽媽長得很美,時常上電視,每次上電視都會提到他,提到他時就流下兩行晶瑩剔透的眼淚。隨扈們總是將節目錄下來重複播放給那孩子看,但那孩子心裡只覺得,多神奇,一個人竟然可以哭得這麼美。

有一天,那孩子在復健室聽到門口一陣騷動,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衝進來對他喊寶寶,原來是他的舊媽媽。舊媽媽想抱他卻無法下手,因為那孩子實在燒得太爛了。她只好把涕淚交錯的臉靠在他燒光的頭皮上,而後就被幾個彪形大漢架出去了,那孩子從此沒見過她。

真奇怪啊,原來一個人也可以哭得這麼難看。那孩子想,只是怎麼回事呢,這樣的眼淚卻讓他想哭了。

林俊文嘆了一口氣。可憐啊,那孩子。絕不能讓樓下兩孩子落得和那孩子一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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