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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公司也不知怎麼得到訊息，處長親自打了一通電話來告訴他：「好好放個長假，儘管休息，如果哪天想要回來工作我們再商量。」張寶生雖然老實憨厚，卻不笨，保險業務員疑似殺了自己的客戶這種事情是經不起渲染的，處長才不管你有多少冤情，反正只要有一點點不妥當之處可能引起客戶的懷疑就不行，他張寶生是被整個保險業永不錄用啦。

原本對徐菱的死還存著的那點慶幸因此蕩然無存，從那天起張寶生深居簡出，再也不出房門了。不過在這個世界上在意這件事情的，也只有他的父母和邱警官了。

派去聯絡徐菱兩個孩子的女警那天晚上聯絡了兩個孩子同班所有同學，卻還是找不到他們。更令她疑惑的是兩個孩子的名字，常詠麟和姜詠妤，怎麼兩兄妹不同姓？要說是不同爸爸吧，徐菱的現任老公黃應廉卻是姓黃，不是常也不是姜。傷腦筋的女警忙了一晚，隔天才分別在兩個孩子的學校裡找到他們，原來他們不是到同學家，而是到繼父黃應廉家念書去了。

常詠麟三歲那年車禍少了一條腿也死了爸爸，從此注定終身殘疾，還得面對外界或憐憫或好奇或惡毒的眼光，養就他早熟的性格。小學時偷走他拐杖的頑童，逆行倒施的母親，在家中來來去去的叔叔，都沒能讓他動一下眉毛，他是個內心蒼老，外表卻異常陽光的人，常詠麟認為，既然自己已經見過一個青少年所能見過最多的黑暗面，就算下一秒鐘台灣就要沉了，他也不會覺得害怕。

這天是月考，考完第一科，一個女警忽然敲了教室的門，和班導師站在走廊上咬起耳朵。同學們嘰嘰喳喳，書也顧不得唸了。常詠麟只抬頭看了一眼就又把心埋進課本裡，他想反正不關自己的事，徐菱雖然不像個母親，向來卻很小心，從沒搞到警察上門。至於妹妹和姜奶奶更是全世界最規矩的人，雖然他們的家在道德禮法上亂七八糟，但在法律面前卻是很規矩的。

班導師卻進來拍他的肩膀，說是家裡出事了。常詠麟看著年輕女老師緊張地直冒汗的額頭，和黑框眼鏡後面神經質轉動的兩個眼珠，他才發現原來老師有些亂視。班導師見常詠麟沒甚麼表情，又重複了一次：「回家吧，你家裡出事了。」常詠麟才忽然醒來似的站了起來，臉也開始發白了。他笑不出來，雖然他很想像以往一樣以笑容掩飾情緒，但他笑不出來。

「我妹妹怎麼了？」他說。派了女警來，一定是詠妤出事了。怎麼可以，詠妤是個乖女孩，這些年如果不是她，自己絕對撐不過來。「我妹妹怎麼了？」

「你妹妹沒事。」班導師紅了眼眶，盡量壓低嗓子，但常詠麟的失態已經引起其他同學的注意，但他已經顧不得自己緊張兮兮的神情被看穿。「我妹妹怎麼了？」他像壞掉的唱片重複播放。詠妤不能出事，她是姜奶奶的命根子，也是自己的命根子。誰敢動詠妤一根寒毛，他就算再少一條腿也要找對方拼命。

「你妹妹沒事。」班導師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帶著粗嘎的哭音說：「是你媽媽，你媽媽死了。」

常詠麟呼的一聲吐出一大口氣，用力地將自己丟回座位上。詠妤沒事，太好了。

徐菱的死並不讓常詠麟意外，他和黃應廉早就猜到總有這麼一天母親會死在某個男人的手上，對，一定是男人，黃應廉當時這麼說。常詠麟覺得可惜，徐菱雖然稱不上好人，但也不是個壞人，她只是個沒有感情的人。因為沒有感情，所以可以盡情地揮霍別人的感情，就像一個空瓶子，可以無止盡地接收別人倒進來的水，裝滿了，她就倒光重來，反正都是別人給的，不可惜。

雖然念個半死卻沒參加考試有點可惜，不過這種特殊狀況學校也能夠體諒吧？之後再補考好了。常詠麟的成績一向不錯，大概是少了一條腿，腦袋就多分到一些營養了吧，比起同年齡的男孩他顯得較為聰明，想在班上保持中上成績易如反掌，反正他也並不喜歡太出風頭。現在他擔心的是妹妹詠妤的狀況，她知道徐菱死了恐怕沒辦法像自己這麼冷靜吧，這孩子向來最愛媽媽了。

姜詠妤是理化考到一半被叫出教室的，當時她正咬著手指想不起錫的分子量，她用哥哥教的方法，想像自己腦海中有一本理化課本，刷刷刷的翻到化學原素表那一頁，雖然其他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偏偏就是想不起來的錫的分子量還是模模糊糊。人生啊，姜詠妤嘆了一口氣，越是想要看清的總是越看不清。

班導師來拍她肩膀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的嘆息吵了別人，一抬頭卻看到常詠麟正站在窗外，臉上的表情和平常不太一樣，旁邊還站了一個女警。她太過訝異，一時忘了還在考試，竟忘情地喊了一聲「哥」。常詠麟忍不住笑了出來，伸出右手食指在嘴巴前豎起，示意她閉嘴。姜詠妤見哥哥笑了，總算也鬆一口氣，應該沒甚麼事情吧。

姜詠妤的班導師是個嚴肅的中年婦女，沒對她多說甚麼，只要她收拾東西先回家，過幾天再來補考。姜詠妤習慣了乖順過日子，也沒多問便跟著哥哥走。走廊有點長，常詠麟腿不方便，走得有些辛苦，姜詠妤便伸手取過他肩膀上的書包。常詠麟雖然少了一條腿，個子卻很長，居高臨下地拍了拍妹妹的頭，笑容裡有些滄桑也有些慰藉。姜詠妤知道有甚麼事情發生了，不過既然哥哥看來如此自在，她也就沒甚麼好害怕的了。帶領他們的女警回頭看到這一幕，覺得鼻頭有些酸，卻只能硬生生將眼淚忍住。當警察的，沒有忍不住的權力。

兄妹倆被送到黃應廉家，常詠麟心知肚明為什麼，姜詠妤卻一直在狀況外。來開門的是黃應廉的女朋友許憶蘭，兩個孩子乖巧地打了招呼，進門卻有些嚇到。一屋子的警察。姜詠妤伸手拉住常詠麟上衣下襬，開始覺得害怕。邱警官正在幫黃應廉做筆錄，女警便先將兩個孩子送到房裡，讓當哥哥的單獨向妹妹說明。

既然只有兩兄妹，常詠麟也就不客套了，直接破題，把徐菱死了的事情說出來。姜詠妤先是有些不信，低頭啜泣了一會兒，接著又難得地發了脾氣。常詠麟也不打斷她，他知道妹妹只是一時無法接受事實，發發脾氣也好，要是她又像以往一樣憋著，恐怕會一口氣上不來噘過去了。

黃應廉坐在邱警官對面，翻看剛剛寫完的筆錄，確認無誤後簽了名。邱警官摸著光頭歎了一口氣，這一家子的關係真是有夠複雜。或是該說，徐菱的人生有夠複雜。十六歲就懷了常詠麟，並因此毫無選擇地嫁給常詠麟的父親。常詠麟三歲的時候，兩父子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常詠麟被拖出來的時候壞了一條腿，截肢了。他父親卻沒那麼好運氣，整個人被壓得扁扁，連遺體化妝師都不知道如何下手。車禍後不到三個月，徐菱便嫁給姜詠妤的父親，姜奶奶便是詠妤的親奶奶。姜詠妤上小學那年，她的父親得了怪病，沒多久也死了。那年常詠麟才十歲。這一次徐菱沒急著結婚，一直過了七年遇上黃應廉才又走入禮堂，結婚不到兩年，兩人又鬧起離婚，黃應廉也不囉嗦，直接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