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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邱警官千萬叮嚀他馬上趕回父母家,張寶生還是決定先回公司附近的租屋處一趟。他不想繼續穿著奔波一天的西裝,一秒鐘都不想。再說,他的肚子真的餓了,記得屋裡還有上次特價時買的泡麵。換件衣服吃碗泡麵總花不了多少時間,反正人又不是他殺的,他只是一個同意提供相關訊息的好國民,又不是被通氣的大盜,不需要警察一打電話來就馬上乖乖報到吧?

張寶生趁著換西裝的空檔把熱水注進大碗公裡,把泡麵和配料調味料一起丟進去,也不管杯蓋上畫得龍飛鳳舞的沖泡順序了,反正都是要吃掉。等待的時間他不由得發起呆來。是誰殺了徐菱?他確信徐菱一定是被某人謀殺了,因為像她這樣的女人絕對不可能自殺,她珍愛自己的容貌和生命勝過全世界,如果和惡魔交換靈魂可以換取永生的美貌,她一定毫不猶豫地答應。這樣的女人會自殺嗎?她甚至不肯洗碗洗衣,說是清潔劑傷手,這樣的女人會自殺嗎?她為了幾張保單可以長期和不愛的男人上床,並對自己的惡行樂在其中,這樣的女人會自殺嗎?不,徐菱一定是被殺死的。

張寶生的心情十分複雜,大部分是悲傷與震驚,其中又參雜了些許的鬆一口氣,刻薄點來說,甚至有些幸災樂禍了。上帝保佑那個殺了徐菱的人,不管動機是甚麼。張寶生愛徐菱,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愛過了頭而又得不到回應時,那愛裡就有對等比重的恨了,尤其徐菱又毫不掩飾對張寶生的踐踏,這比勝利者對落敗者的嘲弄更為殘忍,於是張寶生心裡就有了一條毒蔓藤,整株滿滿都是痛恨徐菱的果子了。

坦白說,張寶生也萌生過殺了徐菱的念頭。這念頭像一條絲線,三不五時綿綿地刺穿張寶生癡傻的愛情,於是愛情就流著血、不純潔了。但這也不過是狗急跳牆前的妄想,他張寶生還勉強留著一絲理智,雖然偶爾他會在腦中編織掐著徐菱脖子時她苦苦哀求的臉,她喘不過氣來時的吹氣如蘭還帶著幽香,但卻再也囂張不起來了。不過在腦中殺了徐菱幾次之後,他就會自發洩的幻想中醒來。醒醒吧張寶生,台灣沒警察嗎?這個女人不值得拿一輩子去賭。他總是這樣嘲笑自己。不過他其實也是明白的,除了膽小,擋住他衝動的多半還是對徐菱的愛。唉,這就是我張寶生的優柔寡斷啊。唉。
想著想著,他才又想起自己正在泡麵。唉唷一聲奔到碗公邊,果然,泡太久,麵都爛了。爛了還是得吃啊,誰叫他窮。張寶生拿起筷子就將稀爛的麵條往嘴裡送,防腐劑熟悉的氣味衝入鼻孔裡,面前攤著泡麵的包裝袋,大大寫著「本品不含防腐劑請安心食用」。哼,張寶生一邊咬嚼著麵條一邊不屑地悶哼,不含防腐劑,吃屎吧,這東西光靠甚麼維他命E抗氧化劑就可以擺上三年五載?唉,張寶生又嘆了口氣,明知道這鬼東西又難吃又傷身,我還是得吃,誰叫我窮呢?他洩恨似的咬著麵條,咬爛的麵條卻怎麼也嚥不下去,兩頰漲得鼓鼓的,原本那麼餓,現在卻有些反胃了。他想罵兩句洩恨,嘴巴卻塞住了,一股熱留從脊椎衝上腦門,兩行眼淚就掉了下來,像水庫洩洪一樣,停不住了。他索性放下碗筷,痛快地大哭了起來。

菱姊,菱姊,妳怎麼就這樣死了,不是說好只要我繼續繳錢妳就繼續讓我『吃甜頭』的嗎?就算沒有這些,我只要時時想到妳偶爾看到妳我也就滿足了,但妳怎麼就這樣一聲不吭死了呢,如果早上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就是拼了命也要闖進屋裡去,我明明有鑰匙的呀。

張寶生忽然想起,徐菱該不會是因為自己說了要離開她而想不開吧?她也許有甚麼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故意裝作壞女人,她也許也深愛著她嘴裡單純老實的張寶生卻無法言明,於是當傷心欲絕的年輕人將鑰匙歸還並決定結束一切的時候,苦情的美麗女人只好自我了斷。張寶生被這個想法蠱惑了,眼淚更是如泉水噴發。菱姊妳太傻了,只要妳一句話,不,只要妳一根手指頭我就會再回到妳身邊的呀。

張寶生被自己的悲傷淹沒而失去理智,越來越堅信徐菱是為情自殺,之前心裡那股「像她這樣的女人絕對不可能自殺」的信念已蕩然無存。至於早就知道「她並不愛我」的事情更是丟到九霄雲外了。於是,基於這股悲傷的熱情,張寶生之後在父母家所做的筆錄也就完全失去客觀性與可信度,雖然邱警官對他提出許多犀利的疑問,但張寶生的天真執著讓他以完全無法擊破的坦率護衛了「徐菱是自殺而死」這個他自己捏造的事實。

邱警官對此十分傷腦筋,事實上他看得出來張寶生並非有意說謊或蓄意隱瞞,而是連他自己也被自己編造的故事說服了,也就是說,除非張寶生就是兇手而且演技高強,否則他想從張寶生嘴裡問出有用的線索這個希望是破滅了。基於保密的原則,他並沒有讓張寶生知道徐菱確切的死亡時間,不過有一點倒是令他很感興趣,那就是張寶生堅持當天早上十點到半到十一點之間徐菱在家,還和他說了一句話。

不必等驗屍報告出來,邱警官就可以看出他們強行入屋時徐菱已經死亡超過二十四小時,照這個邏輯推算,徐菱的死亡時間不會晚於前一夜的晚上九點鐘,也就是說,和張寶生隔著鐵門互動的絕對不會是徐菱。初時他也懷疑過或許是徐菱的家人,但徐菱和丈夫早就分居了,兩個孩子平日雖然和她同住,但月考前都會住到同學家一起溫習功課,前一天晚上並沒有回家過夜。屋裡只有一個中風的老太太,目前還不能確定是徐菱的誰。也就是說,張寶生早上十點半遇到的那個人,絕對不可能是徐菱的家人。

邱警官不停嘆氣,搞得張寶生很緊張,頻頻追問。邱警官想了想,嚴肅地告訴他:「我不能對你透露太多,因為如果你沒說謊,那你就是最後一個和徐菱接觸的人。請你這幾天盡量待在家裡,也不要離開台北,如果接到局裡的電話請你馬上到案,否則我們可能會對你發出通緝。」

張寶生一愣,這才明白自己也是嫌疑犯之一,心裡百味雜陳。邱警官打開權充偵訊室的書房的門走了出去,留下張寶生一人在房裡。張寶生呆坐著,將手擱在桌上,回想與徐菱相識至今的一切,一年倏忽而過,兩人有過那麼多親密的交流,但最後留在他腦海中的竟然只剩徐菱赤裸著身子躺在床上雪白的背影,渾圓的臀與深凹的腰線,半埋在床單裡綿軟的乳房和烏黑的後腦勺,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他聽到父親送客的聲音,那扇華麗的仿歐式鐵門拉開又關上,屋裡忽然變的很靜,然後是母親的啜泣聲。張寶生走出書房,站在走廊上往下看,一樓客廳的桌上還擺著一杯涼掉的茶,邱警官一口也沒喝。父親抬頭怒目瞪著他,臉上滿是失望與厭惡。他又失敗了,這一次他又做壞了,不會有人稱讚他,也不會有人安慰他,哪怕他正處在低潮人生的最低潮,失去了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還身受不白之冤。

張寶生的母親也抬起頭來望著他,臉上淚痕班班,她說,寶生,你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子?張寶生兩手攀在走廊的欄杆上,捏得好緊,想要開口辯解,卻只說了一聲「媽」,就忍不住嗚哇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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