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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先去醫院還是先回局裡?」顏麗美問:「您不是還要再申請一次場地鑑識?」

老白摸摸自己襯衫的領子,覺得有些疲憊,忽然想起早上出門前,老妻千萬叮嚀要自己早點回家,說是幾個孩子好不容易湊出時間相聚,要提前幫他慶生。「你在局裡辛苦這些年,當了人家二十幾年的白叔,帶的孩子也個個都爭氣了,」她還說:「該是回家的時候啦。你不是常說當差的,沒死沒瘸是運氣,沒貪沒瀆是骨氣,你這輩子運氣骨氣都沒少過,也算老天眷顧,何必繼續淌這渾水?早點退休,省得我每天看著新聞擔心你。」

老白想起老妻嬌嗔的表情,不禁莞爾。
顏麗美見老白沒回答,從駕駛座上偷覷了他一眼。老白察覺自己失態,順手撣掉胸前的毛屑輕咳一聲,淡淡地說:先去醫院,如果能問出甚麼端倪,也省了鑑識組多跑一趟。


原本規規矩矩坐在後座,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菜鳥,見幾個小時下來,老白面容溫文,語氣平緩,不如傳聞中那般辣手,也不像顏麗美恐嚇得那樣殘酷,忍不住大起膽子,扳著老白的椅背問:
「白叔,您瞧這案子哪裡不對勁?」腦袋還是不敢直視顏麗美,看來怕她比怕老白的多。

老白微微一笑,還沒開口,話頭就被顏麗美接了過去:
「說你們菜鳥死讀書就是死讀書,哪裡不對勁你總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吧?」

菜鳥紅了臉,大著膽子回一句:
「雖然覺得不對勁,但是死人又不會說話,活著的那個就算說謊也沒人知道。」

顏麗美哈哈一笑,右手拍了方向盤兩下:
「照你這樣講,還要警察幹嘛?殺人的怎麼說怎麼算了?」她呼了一口氣,大概覺得自己太過嚴厲,又趕緊用一種半忍耐半嘲弄的口氣接著說:「不說別的,光就從十一樓跳下來還能活著這點,就已經夠令人起疑了,十一樓哪,足足有二十公尺,就算丟一顆石頭下來都會碎成粉,我就不信他的腦袋比石頭還硬。」

菜鳥若有所悟的點點頭:「像那女的,就死透了。」

顏麗美也點點頭:
「是啊,這就更不對勁了,兩個人若是說好一起跳下來,怎麼會一個摔成肉泥,一個連腦震盪都沒有?也難怪女方家屬不相信了。」她將車子駛進醫院停車場,隨便找了一個車位停下,三人隨即走向最近的電梯。

下午,停車場裡的車不少,卻沒有甚麼人。

「等會兒,」老白說:「先去看看那小女孩的驗屍報告。」

死者姓名陸愛芸,十七歲,還在念高中。他們沒去打擾死者的遺體,直接調閱檔案照與文件,隨意瀏覽了一番。陸愛芸摔下來的窗口下,是一整排剛鋪好的水溝蓋,直接摔在水泥地上的她腦殼破裂,四肢摔成十七八節,連肋骨都斷了,一支斷骨還插進肺部,救護車趕到的時候早就回天乏術。

而她的男朋友就躺在同一灘血泊中。一個溜進巷子裡隨地小便的遊民發現了他們,嚇得屁滾尿流。

送到醫院的兩個人,傷勢有天壤之別,陸愛芸死得奇慘無比,根據醫生說法,她若沒有當場死亡,死前一定承受極大痛苦,會漸漸在失血過多的寒冷與窒息中死去。

男的身上卻只有幾處擦傷,警方幾次要偵訊他,他總以頭暈腹痛為由拒絕,後來警方向醫生求證,發現他身體與神智都足以應付偵訊,顯然是在逃避,便開出拘票要拘提他回警局偵訊,他才勉強願意在醫院做筆錄。

老白想起自己的小女兒,十七歲的時候,還傻呼呼的,每天為了後腦杓幾根頭髮亂翹而不開心,書包上掛了好幾個色彩斑斕卻難辨認形狀的裝飾品,早上出門前,總像一陣風似的從他眼前飛過,心血來潮吻吻他臉頰時,還會留下一陣清甜的香味,不知道是洗髮精還是沐浴乳的味道。
如今她都快三十了,前年嫁了人,每次回娘家時卻還是一派天真嬌憨。

每當案主是這樣年輕的女孩時,老白總會對自己女兒能長大成人感到一絲慶幸與愧疚,好像活著對案主家屬而言就是一種褻瀆。

他甩甩頭,又嘆了一口氣。

顏麗美也跟著嘆了一口氣。自從知道懷的是個女孩後,她跟李自然就同老白一樣,患上一種叫將心比心的病,只不過老白想的是感謝,而他們夫妻卻是擔心居多,擔心自己的寶貝女兒哪天也會在這恐怖的世界遇到煞星,或死或傷。

菜鳥渾然不知兩位前輩的煩惱,拿著驗屍報告頻搖頭,嘴裡咂咂有聲,十分惋惜。

老白問顏麗美:
「筆錄妳看過吧?他怎麼說?」

顏麗美皺著眉頭,看起來有些不舒服:
「他說,跟陸愛芸交往了一年多,卻一直因為年紀相差太多而遭到陸家父母反對,兩個人都覺得很痛苦,所以相約了要殉情。不過他運氣好,摔下樓時撞到幾塊商家的遮陽板,所以只受了輕傷。」她稍微停頓後,用很不以為然的口氣補上一句:「還怪我們為什麼要救他呢,那種傷勢,就算在地上多躺三天也死不了。」

「女方家屬怎麼說?」老白問。

顏麗美搖搖頭,菜鳥趕緊搶著回答:
「報告白叔,女方家屬的筆錄我看過,他們到警局陳情的時候我也在,雖然看起來傷心,每個眼睛都腫泡泡的,倒是很客氣,只是一再強調陸愛芸從來就沒有男朋友,就算有,他們也不相信她會跟男人殉情,還說陸愛芸遺體的眼睛一直合不起來,一定是在等我們還她一個公道。」

老白又嘆了一口氣。

三人走到陽光燦燦的中庭時,老白忽然找了個條椅坐下,顏麗美跟菜鳥只好跟著坐下。「你們年紀還輕,大概都沒有過念故事跟孩子聽的經驗吧?」老白忽然說:「我幾個孩子小時候,都愛聽故事,尤其愛聽我自己亂編的故事。」

顏麗美跟菜鳥都聚精會神地看著老白,呼吸不由得有些急促。

「故事嘛,我們當警察的,看過的故事多得說不完,從來也沒讓孩子們失望過。」老白說:「好比,有一次我為了警告女兒高中畢業前不能交男朋友,就對她說了一個很殘酷的故事。」

「你們聽聽我這故事有沒有邏輯。」老白掏出口袋裡的口香糖,拆了一片丟進嘴裡。「一個美麗的十六歲女孩,無意間認識了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可能是透過網路,可能是朋友介紹,當然,也可能是在路上向她搭訕進而結識的。」

「男人對女孩一見鍾情,女孩卻對男人沒甚麼意思,只把他當成一個普通朋友,有空的時候見見面吃吃飯。女孩年輕,不明白男人約她見面吃飯代表甚麼,男人又有些自欺欺人,還以為女孩就算默許了兩人的交往,幾次要求女孩安排他與家人見面,雖然總是吃軟釘子,倒也並不心急。」

「一直到有一天,女孩喜孜孜地告訴男人,她有了喜歡的對象,可能是班上某個帥氣的男同學,也可能是校外結識的大學生,總之,男人至此終於明白,過去這一年只是個白日夢,未來當然更沒有可能了。不過,他畢竟是個成年人,並沒有馬上爆發。」

「這天,他約了女孩回家,說要請她吃飯,可是女孩一進門,他就將她一把從窗邊推了下去。」

菜鳥發出一聲驚呼,臉上露出不忍的表情。顏麗美的臉色雖然蒼白,卻很鎮定,老白腦中的情節,跟她推測的也差不多,現在少的就是證據。

「那一區都是出租的單身套房,白天幾乎沒有人在家,女孩摔下去的防火巷又少人進出,所以沒有人知道她需要幫助。她就這樣孤伶伶地躺在防火巷裡,慢慢地流著血直到死去。也可能,運氣好的話,她一掉到地面就死了。」

「男人收拾了屋裡,將所有女孩出現過的痕跡都清除,接著自己先傳了個簡訊給朋友,讓朋友幫他叫救護車,再縱身一跳,跳進女孩流出的血泊裡,製造殉情的假象。」

顏麗美皺著眉頭提出疑問:
「現在的疑點是,為什麼同樣跳下來,男人卻近幾毫髮無傷?還有,女孩掉下來的時候,難道都沒有大聲呼喊嗎?為什麼沒有半個人知道?最奇怪的,是案發現場竟像無人居住,這又代表甚麼?」

菜鳥完全插不上嘴,只是頻頻在老白與顏麗美之間來回張望。

「麗美,我們是不是都被故事給騙了?」老白說:「我們是不是都相信了『女孩是醒著,自己往樓下跳』這個事實?還有,我們是不是都相信了『男人也是從十一樓往下跳』這個事實?

顏麗美睜大了眼睛:「您是說......?」

「我猜,」老白慢條斯理,又掏出一片口香糖。唉,戒菸比挨子彈還難受。「男人約女孩吃飯的地方,絕對沒高過三樓,飯裡嘛,多半加了些料,讓女孩乖乖聽話,等女孩軟趴趴了,他就帶著女孩爬上十一樓,把她從窗口像爛布袋一樣扔下去,接著,自己又回到三樓,從三樓往下跳。十一樓多半是他自己或他朋友買來投資不常住的房子,至於三樓則可能是他自己的屋子吧,在同一棟大樓裡上上下下,連管理員都不會看到,當然一點問題都沒有了。」

顏麗美右手握拳用力往左手掌心一敲,氣得嘴唇發白:「這個人渣!」她迅速轉身對菜鳥吩咐:「你現在馬上回去,查一查案發現場那棟大樓所有樓層的所有權狀,看看登記的所有權人跟傷者的關係,可能是家人朋友或朋友的朋友,快!還有,絕對不可以被媒體知道,悄聲把事情辦好,知道嗎?」

菜鳥領命,回頭又問了一句:「需要再調閱一次大樓電梯錄影帶嗎?」

老白微微一笑:
「上次已經調閱過了,沒見到,他肯定是爬樓梯的。也真難為他,扛了個人上上下下七八樓。」又對菜鳥補上一句:「那棟大樓沒有幾戶人家,你想辦法查到後,只要覺得有疑問的屋子,就申請搜索票直接進去,一定要快,已經過了兩天,我怕證據已經被銷毀得差不多了。」

菜鳥迅速離開,臨行前表情激昂,看來會誓死完成任務。

顏麗美扶著腰,看起來很生氣。

「麗美,妳還撐得住嗎?」老白說:「我們兩個也還有任務。」

顏麗美嫣然一笑,握住拳頭在空中揮舞:「我知道,我們要去穩住病房裡那個,免的打草驚蛇,讓他又通知誰去『打掃』屋子。」

老白點點頭。

「白叔,我有一點不明白。」

老白看著她。

「女孩『軟趴趴』的時候,男人為什麼沒有對她『下手』?」顏麗美說:「如果他真的喜歡她......。」

老白嘆了一口氣。「麗美,我想他是真的愛她,不想在那樣的狀況下擁抱她吧,他只是不想讓別人得到她。」

「這是愛嗎?」顏麗美說:「這不是愛吧?」

「誰知道呢?」老白說:「或許有些病態,但這或許也是愛吧。」

顏麗美看著不遠處的病房,覺得心裡很難受,卻甚麼也說不出來。(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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