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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的窗邊有兩個裝滿土的磚色盆栽,盆裡長滿隨風飛來的酢漿草,顯得乏人照顧。窗櫺上掛著一個衛生紙做的晴天娃娃,用黑色奇異筆勾勒出做作的微笑表情,以藍天為背景滴溜溜打轉,在老白看來,這種活像吊死鬼的玩意兒出現在女孩子的房裡,便多少有些不祥或詛咒的意味。

米白的蕾絲窗簾全部被扯到左邊,吊環被風一吹,不安分地敲擊著橫竿,發出空嚨空嚨的輕響,像捷運即將進站時軌道上發出的回音。老白拉住窗簾一角細看,研究鑲在窗簾邊細緻的蕾絲繡線,密密地逢著一圈盛開的薔薇,鏤空的花紋裡卻塞滿灰塵。

局裡新來的菜鳥殷勤遞來兩個手套,臉上帶著隱藏過後的不以為然,老白弩弩嘴接過,沒多說甚麼。局裡大概真的人手不夠,連這種懷裡還揣著警校課本,出勤像要出來郊遊一樣的菜鳥都派出來了。吃定了我經驗夠,就算沒人幫忙也可以搞定,才分這傢伙給我的吧。老白一邊想一邊做秀似戴上手套,最後拉上手套發出啪的一聲,把菜鳥嚇了一跳。

菜鳥手裡拿著照相機,亦步亦趨跟在顏麗美後面,顏麗美一起身,菜鳥就啪擦啪擦幾下,看來只要憑著這些照片,也可以讓從沒進過這屋子的人畫出精確的平面圖了。不過這可不是命案的關鍵。雖然這樣想,老白還是沒有說甚麼。愚蠢是菜鳥的權利與義務。

顏麗美繞著屋子走了一圈,不時回頭用詭異的眼神看著菜鳥,顯然對背後靈般的學弟十分不耐,卻跟老白一樣選擇沉默,只是偶爾咬著下唇發出嘖嘖聲。老白覺得好笑,也不過幾年前,顏麗美也曾經拿著照相機,大驚小怪地跟在調走了的李自然身後,李自然脾氣好,雖然偶爾也會發發脾氣,但大部份時候總是笑瞇瞇地盯著她,盯了幾個月,就把顏麗美盯進自己的勢力範圍,喜宴上還讓老白夫妻坐了媒人大位。

顏麗美回到老白身邊,看見老白帶著手套在屋內東翻西找,覺得有趣,竟忘了自己原本要說甚麼。「白叔,你怎麼戴起手套了。」

老白粲然一笑:「小夥子拿給我,我就戴了。」

菜鳥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輪流看著老白與顏麗美。顏麗美抓抓鼻子,皺著眉頭訓斥菜鳥:「你也太沒禮貌了,不知道白叔從來不戴手套的嗎?」

菜鳥慌得兩手亂揮,照相機背帶在空中飛舞:「可是我怕白叔的指紋會印在東西上面啊。」

顏麗美雙手插腰,五個月的肚子直挺挺地對著菜鳥:「你是哪個單位出來的?出勤之前都不做功課的嗎?難得你有這個好機會跟到白叔,竟然沒有事先打聽一下白叔是誰?」

老白噗哧一聲笑出來,顏麗美趕緊拋了個眼色給他,他才若無其事慢慢踱出房門,不去看菜鳥被訓的糗態。顏麗美竟然把當年李自然訓斥她的話原封不動拿來對付菜鳥,就只差多了個大茶壺姿勢。沒記錯的話,接下來她應該就會提到老白那個實在不怎麼稱頭的綽號。

『 白板神探』天生就手如白板,怎麼會有指紋掌紋?沒有指紋掌紋還戴甚麼手套?算你運氣好,要是換做別人啊,被白叔誤會在譏刺他,你就等著一輩子去街頭指揮交通吧你!

果然。看來她從當年被李自然罵完後就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老白嘆了一口氣,他明明就是個老好人,但被這些傢伙東一句要是被誤會在譏刺他,西一句等著一輩子指揮交通吧,十幾年來黑白兩道便盛傳他殺人不眨眼,還有人說,他手掌無紋,天生就是吃黑飯的料,當年被一位高僧點化後,發願進入警局服務將功抵過,所以才一直婉拒高昇機會等等。各式各樣的傳聞多不可數,但通通都是不認識他的人說的,連要辯解都不知道該找誰。

顏麗美將菜鳥數落了一頓,心滿意足地走出房間,挺著肚子走到老白身邊。

「又在說我壞話,蛤?」

顏麗美笑嘻嘻地壓低嗓子:「不這麼做,怎麼顯得出白叔您的威風?」

「敢情還是為我好?」老白哼了一聲:「那還真謝謝你了,李太太。」

顏麗美嘟著嘴沒回答,過了半晌,又湊上前來補了一句:「好不容易認識了您這個大人物,誰知道您像個老好人似的一點脾氣都沒有,那我們當小輩的當然要在別人面前給您加點分哪,要不像您這樣的人萬一被瞧扁了,我們跟在您身邊的人也覺得沒意思嘛。」

老白有些無奈。年輕時就不擅於應付淘氣之人,現在年紀大了,對顏麗美這樣半撒嬌半崇拜的賴皮,更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這些後輩雖然頑皮,對他的尊敬倒都是真的,相處時間一長,都像他的孩子,對孩子,還能怎麼辦?

菜鳥忽然探進頭來,一雙賊眼怯怯地東張西望。「白叔,麗......麗美姊,我這邊好了。」

顏麗美恢復正經面孔,酷酷地點點頭,接過菜鳥的現場報告,快速地念給老白聽。菜鳥僵硬地站在一旁,像等老師打分數的小學生。顏麗美念完一次後,老白便閉上眼睛思考,她趁機低聲對菜鳥吩咐:「白叔年紀大了,眼睛不好,如果你有機會跟白叔單獨出勤,所有的文字報告都要念給白叔聽過,免得他太吃力。」

菜鳥點頭如搗蒜,激動地幾乎要拿筆出來抄下,大概是想起總有一天可以跟白叔單獨出勤的美麗遠景。

老白睜開眼睛,要顏麗美再念一次。

顏麗美知道老白覺得哪裡不對勁,所以第二次念的時候便分外謹慎,速度也放慢。

「麗美,妳不覺得奇怪嗎?」老白說:「這屋感覺不像有人每天住著。」

顏麗美點點頭。這是他們第二次來現場勘查,屋裡已經多了不少鑑識人員跟警員的足跡與移動的痕跡,即使如此,這屋還是像長年失修的鬼屋,像被臨時加上道具與色彩的攝影棚,而不像日常生活的居處。

「菜鳥,你看過廚房跟浴室了嗎?」老白問。

菜鳥驕傲地抬起胸膛:「看過了,連櫥櫃深處有幾隻蟑螂我都知道。」

老白噗哧一笑,對顏麗美說:「你聽聽,長江後浪推前浪,跟妳當年的台詞一模一樣,我看妳跟自然要小心點了,後生可畏哪。」

顏麗美狠狠瞪了菜鳥一眼,想擺出威嚴的樣子,卻也自覺好笑,嚴峻的眉眼下,嘴角卻有些上揚。菜鳥有些發窘,露出挫敗的表情。

「孩子,別難過。」老白溫柔地對菜鳥說:「你做得很好,只是少了點經驗。」

顏麗美插起雙手,又數落起菜鳥:「真不知道你怎麼畢業的,連點察顏觀色的本事都沒有。剛才我和白叔的對話你聽到啦,這屋活像八百年沒住過人,但是偏偏又擺了一大堆拉哩拉雜的東西混人耳目,這時候該怎麼判斷哪?」

菜鳥像背書一樣中規中矩地回答:「從廚房與浴室觀察。」

顏麗美點點頭:「怎麼觀察?」

菜鳥瞠目結舌。

「上面老說給了我們應屆最聰明的傢伙,難不成都是這些死讀書的呆子?」顏麗美嘆了一口氣。

老白拍拍顏麗美的肩膀:「留點口德吧,別以為我不知道妳跟自然當年也是第一名畢業的。」

「從廚房跟浴室著手,是因為人每天都一定會用到這兩個地方。」老白轉身對著菜鳥說:「就算是再懶的人,也得吃飯拉屎,是不?就算從不開伙,從不買回來吃,偶爾也會有些零食泡麵的包裝紙,廚房的抹布總也用過幾次,垃圾桶總會裝上垃圾袋,是不?就算從不洗澡,馬桶旁邊也會放衛生紙,而且是用過的衛生紙,是不?」

菜鳥聽得如癡如醉,點頭如搗蒜。見老白沒別的吩咐,拿著報告跟筆又衝回廚房跟浴室。沒一會兒便興奮地奔回來:「白叔,白叔,這屋子肯定沒人住。」

老白點點頭,等他繼續往下說。

「廚房櫃子整套的高級碗盤,都蒙了一層灰,水槽底下的水管新的發亮,連一點繡都沒有,烘碗機的插頭根本沒插,垃圾桶沒有裝垃圾袋,整個廚房根本找不到半個垃圾袋!冰箱裡只有飲料跟酒,保存日期都是最近兩個星期,冷凍庫裡卻是空的。」

「浴室馬桶邊是有衛生紙,可是連拆都沒拆開,還有一個牙杯跟牙刷,可是我聞了一下,牙刷的刷毛上沒有牙膏的味道,牙膏看起來也像沒用過的。」

老白讚許地點點頭,顏麗美也詫異地睜大眼睛,去聞牙刷欸。

「很好。」老白又思索了一下才說:「把這些報告帶回去,我要拿這個再去申請一次場地鑑識。」

「白叔,這真是太奇怪了。」顏麗美跟著老白走出門外,按下電梯鈕:「這樣故布疑陣有甚麼意義?」

「這也是我覺得有趣的地方。」老白說:「不過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醫院裡活著的那個應該知道。」(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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