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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以前,我都在鄉下跟外公哥哥一起滿山亂跑,過著人不人獸不獸的生活,因此,據說控媽剛把我接來台北的時候,著實受到很大驚嚇與打擊,因為她自己雖然也不是甚麼淑女,一頭留了三十年的超短赫本頭,大嗓門與豪邁程度媲美梁山伯英雌一丈青(或許更像母大蟲),但她心裡一直認為,憑自己的好品種,應該隨隨便便就能生出一個兒童名著中的沙拉公主,溫文儒雅中規中矩,還很美麗。

誰知道事實總是讓人受傷,一個好好的嬰兒,五年後卻變成張牙舞爪的恐怖小魔頭,除了吃喝玩樂跟尖叫,看不出來有任何專長,追求完美又愛面子的她當然不能接受。

控媽是個意志力堅強,絕不輕易對命運屈服的女人,就算老天塞給她一個石頭娃娃,她也會努力將之雕塑為最完美的模樣,何況現在女兒只是野馬了點,邋遢了點,又粗魯了點,空空的腦袋可以交給學校老師填滿,外表呢,就由當媽的扛起改造的責任了。

所以,一直到我十二歲以前,我都留著過肩長髮。因為控媽認為飄逸的長髮代表女人陰柔的特質,再怎麼恐怖的死小孩,留上一頭長髮,至少可以讓路人輕易分辨出這孩子的性別。

雖然長髮是應控媽要求所留,但其實苦的也是她自己,因為,控媽是個很講究效率的媽媽,一分鐘之內可以做完的事情,她絕對不會多浪費一秒鐘,同時可以燒開水跟擦地板的時候,她絕對不會浪費時間接電話,江湖上傳說中的咻咻咻神功,控媽早就修練得爐火純青,深思熟慮跟拖泥帶水這種事情,這輩子在她身上沒發生過。

也因此,要控媽每天早上幫我綁頭髮,對她而言不啻是一種酷刑,尤其是粗神經的女兒偶爾也會提出奇特的要求。媽,我昨天看到某某某綁了一種很漂亮的髮型,我也要。女兒會這麼心血來潮地說。

這時候控媽就會瞬間翻臉,連後頸都漲得通紅:吵死了,每天幫你綁頭髮已經夠煩了,妳還那麼囉嗦,有本事妳自己綁啊,妳當我閒著沒事幹啊?

狂罵亂吠聲中,控媽也不浪費時間,手上動作迅速,罵完也差不多完工,而我的頭髮依舊是兩條貼著腦袋的蜈蚣辮。多年之後回想起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我媽只會綁蜈蚣辮啊。

綁辮子的好處說不盡道不完,總之就是務必做到不管死小孩怎麼瘋狂玩耍奔馳,甚至拿頭在地上拖行,頭髮也只會毛不會披散的地步,這是馬尾完全無法取代的優點,畢竟對家長來說,頂著一頭毛辮子的女兒還像個人,但是頂著一頭長髮在風中亂飛的女兒就有點像鬼了。

我說過,控媽年輕時候是個過度追求完美而略帶神經質的女人(咦?我沒說過嗎?媽,對不起,我畢竟還是抖出來了XD),所以她對於一般家長勉強能忍受的毛頭還是很厭惡,為了讓我放學回家時還能保持上學時的規矩模樣,她致力於研究如何在不使用髮膠的狀況下,讓蜈蚣辮始終如一。

後來,她發現,只要綁辮子的時候拉扯得越用力,辮子的服貼狀況越佳,所以每天早上綁辮子的時候,就變成我最痛苦的時候。

小時候的我因為生活作息正常,身體非常健康,不像現在掉髮嚴重,所以髮量還蠻多的,每天早上,都會聽到控媽碎念著煩死了哪來這麼多頭髮,搭配我的聲聲哀嚎,三分鐘後,一頭完美無瑕的蜈蚣辮於是焉完成。

控媽的技術真的很好(或者也可以說力氣真的很大),我經常到睡前,辮子都還沒變形。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做小叮鈴,她住在我家附近,跟我從一年級就一直同班。小叮鈴跟我一樣,總是綁著兩跟蜈蚣辮上學,顯然叮鈴媽跟控媽英雌所見略同。有時候我經過她座位旁邊,看到她一個人坐著發呆,就會好玩地扯扯她的辮子,她也總是回扯兩下我的辮子當作招呼,辮子就像我們兩個的天線,交換某種互相記掛的訊號。

小叮鈴長得非常可愛,有一雙大大黑黑的眼睛,白裡透紅的皮膚,個子小小的有點駝背,菱角般的嘴巴色澤紅艷,說話總是又快又急,笑起來,眼睛像下弦月。

我跟小叮鈴住得近,同校車,又同班,感情真的不錯。

不過,在學校裡,我是四處找樂子的流浪漢,也是大家聊天的好咖,而她,卻是眾人排擠的對象,除了我,幾乎沒有人願意跟她說話,分組活動時也經常落單。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想不懂,求學時代每一個階段,似乎都會出現類似小叮鈴這樣的人物,被同學討厭,被老師討厭,總是一個人縮在自己的座位上發呆,女孩子們只要逮到機會,就會聚在一起批評她,男孩子們只要逮到機會,就會對她惡作劇,好像必須透過一起欺負一個人,才能更凝固其他人之間的感情。

小叮鈴從來沒有跟我訴過苦,也沒有要求過我成為她固定的朋友,因為我一向都是這邊聊聊那邊聊聊,也不是一個細心的人,無法時時注意她的行蹤,總要等看到她在偷哭,才知道她又受了委屈,雖然有機會的話,我都會幫她回頭找肇事者出氣,但是這樣其實只是安慰了自己的英雄主義心態,根本消除不了小叮鈴每次所受的傷害。

小叮鈴會受排擠,主要跟她的成績實在太差有關。她不是個聰明的孩子,但也並不笨,只是沒有自信,對課本又沒興趣,在注重成績的私立小學裡,就變成老師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在我唸的私小裡,每一個班每次考試的平均分數都是老師們鬥爭的利器,甚麼春風化雨有教無類都帶著些許放屁的性質(雖然並不是沒有這樣的老師,但極少),小叮鈴的爛成績總是會將全班分數拉低,導致小學六年每個班導師都討厭她。

老師是風,學生就像牆頭草,正所謂風行草偃(冷笑),老師討厭的人,當然就變成孩子們眼中好欺負的砲灰。

我經常會收到小女生們的紙條,好心地勸我不要跟小叮鈴太靠近,告訴我許多關於小叮鈴惹人厭的事蹟,比如她會偷聽別人說話,比如她會上課發呆,比如她都好幾天不洗澡,比如她數學作業又沒寫。這些現在看來非常愚蠢的理由,在當時竟讓一票女生對小叮鈴避之唯恐不急,最好笑的是,一學期跟小叮鈴說不到三句話的人,為什麼會知道她好幾天沒洗澡呢?

妳有每天洗澡嗎?我後來真的跑去問小叮鈴。

我每天都洗澡啊。小叮鈴怯生生又有點疑惑地告訴我。

我也遇過體育課時,老師發給每人一支羽毛球拍,要大家各自找朋友練習對打,我打了一會兒,卻看到小叮鈴拎著球拍站在幼稚園走廊下發呆,而老師跟同學們都當作沒這回事。

欸,妳幹嘛?我問她。

沒有人要跟我打。她笑笑地說,一臉習以為常。

過來,妳跟我同隊,我們來二打一。我躍躍欲試地對她說。

欸,有沒有搞錯啊,我才不要跟她打球,她很髒欸。跟我對打的男生當著小叮鈴的面發出抗議。

嫌髒就滾開去找別人。我說。

後來,那個男生就真的離開去找別人了(囧),我跟小叮鈴打了兩節課的羽球,她笑得很開心,我也覺得很開心,慶幸她沒有被那個臭男生的話傷害。那時候我太小了,不知道有一種情緒叫假裝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五年級。

小叮鈴的成績依舊很差,即使老師對我們作業都抄來抄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也沒有人願意把作業借給小叮鈴抄,而我因為早自習結束前要趕去升旗台準備升旗,抄完自己的作業後就兵荒馬亂離開教室,也沒想過要主動拿給她。

那時候,因為大家作業都抄來抄去,各科成績最好的人的作業部就是共筆,截長補短,人人的成績都很高,相形之下,作業永遠沒寫完的小叮鈴成績就差得非常突兀。

那天,是晴天,老師要各排排長在第二節下課前把所有作業都收齊,放到她桌上。

下午最後一節一上課,老師就把小叮鈴叫上了講台。

手伸出來。老師說。

小叮鈴伸出手攤平,老師也拿出塑膠長尺,一邊瘋狂往她手上打打一邊痛罵:妳為什麼作業都不寫!妳為什麼考試都不會!妳真的這麼笨嗎?真的聽不懂中文嗎?這麼笨,妳是白癡嗎?

小叮鈴臉脹得通紅,手跟身體抖個不停。

全班都嚇壞了,平常老師打人也不是沒見過,但是從來沒有打得這麼兇,雖然大家都很討厭小叮鈴,但是那種討厭只是孩子們的惡作劇,將心比心,沒人希望被老師這樣打。

台下已經有人哭了,也有人有人擔心她把大家集體抄作業的行為抖出來而嚇白了臉。但小叮鈴只是一直強忍著眼淚,一聲不吭,沉默舉著手,靈魂出竅似地盯著地板。

老師打了好多好多下,一直打一直打,終於打累了,停下手來,小叮鈴也慢慢放下手。

沒有人說話。

無預警的,老師忽然扯住小叮鈴的兩辮子,將她從講台上拖下來,一直拖到教室的前門旁邊,一邊拖一邊又用力賞了她好幾個巴掌,小叮鈴的頭還差點因此撞到水泥牆壁。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全班都傻了。

那一節課,小叮鈴一個人孤單地站在門邊,駝著背,一言不發看著地板。下課前,老師對小叮鈴說,等一下打掃時間妳給我站在窗台旁邊把作業寫完才能回家

打掃時間到了,小叮鈴一個人孤單地拿著本子站在窗台旁邊,我隨便地將我的地掃完,偷偷溜到她身邊。

小叮鈴手裡拿著筆,一滴一滴的眼淚就這樣滴在作業本上,變成一顆一顆小小的水漬,把油墨印的字都弄濕了,我拍拍她的肩膀,不知道該說甚麼,心裡覺得很難過很難過,好想也跟著哭一場。

小叮鈴轉頭看著我,眼皮子腫得很厲害,她已經哭到哽咽卻不敢出聲,我拍她肩膀的手覺得好沉重。

從小,我被教導要服從長輩,不可以忤逆老師,只要在學校跟老師有所衝突,回家就會被控媽不問青紅皂白地再痛打一頓,所以即使在小叮鈴被毆打的時候,我也沒有勇氣站起來叫老師停止,但是其實我心裡是很難受的,覺得自己很自私,竟然眼睜睜看她被扯著辮子拖來拖去打巴掌,還一直保持沉默。

我都不會寫。小叮鈴哭著說。我等一下不能回家怎麼辦?

我正打算偷偷把答案通通告訴她的時候,旁邊幾個女生也圍上來,她們都紅著眼圈,很著急的模樣。妳還好嗎?痛不痛啊?別哭啊。她們說。

小叮鈴看起來很難過,也有一點高興。不過她沒高興太久,因為老師此時忽然衝進教室,對著我們大吼,叫我們離小叮鈴遠點,誰要跟她說話,就拿著作業本陪她一起在窗台邊站到天嘿。

大夥兒鳥獸散了,我卻有點進退維谷,我很害怕,非常害怕,但我又不想丟著小叮鈴不管,老師踏著沉重的步伐向我們走來,嘴裡一邊叫著我的名字,她對我當然比對小叮鈴客氣,但是我知道當她走到我身邊時,就不會再對我客氣了。

阿控,妳不用管我,快走。小叮鈴一邊推開我一邊說。

我就這樣回家了。小叮鈴後來說,因為老師也急著回家,所以她還是準時搭上校車,沒有在窗台邊站到天黑。

回家後,我跟控媽說,我要把頭髮剪掉,不再綁辮子了。控媽很生氣,因為她當年為了幫我綁蜈蚣辮,還特地去隔壁美容院學。她問我為什麼,我本來不想說,後來做了幾天惡夢,終於忍不住告訴她,說我其實是怕老師哪天也揪著我的辮子打我。控媽聽完,才勉強准許我把頭髮剪了,後來很高興地告訴我,她發現我比較適合短髮。

我忘了控媽後來有沒有跟叮鈴媽說這件事情,隱約記得叮鈴媽似乎有去學校跟老師 " 聊聊 ",不過細節已經忘了。

只是,過了這麼多年,小叮鈴一臉扭曲被老師扯著辮子,從教室一頭拖到另外一頭的畫面,一直深印在我的腦海裡,還有小叮鈴站在窗台邊哭泣的背影,以及當時我傷心害怕卻又沒有勇氣為她爭取的憤恨心情,我一直沒辦法忘記。

我想這件事情對控媽來說也非常震撼,因為不當體罰雖然時有耳聞,卻從未真實發生在我們身邊認識的人身上,後來雖然我們母女沒再提及此事,不過當小學畢業後,控媽要我去唸車程超過一個小時的國中時,還特意告訴我,這間學校是教會學校,禁止老師體罰學生喔。

我想,辮子事件的悲傷,也在控媽的心裡留下不小的陰影吧。我想,任何當媽媽的聽到這種故事,都會擔心受怕,都會為了那不認識的孩子哭泣吧。

後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留過長髮,最長也不過到耳朵下面兩三公分,連馬尾都紮不起來,高中時期甚至短到像個男孩子,要說是辮子事件嚇得我一直剪頭髮,是有點太過誇大,不過在那件事情後再次留長頭髮,的確已經是超過十年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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