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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他結婚了。一個姐妹不小心說溜了嘴,讓小小忍不住一愣。

事情要從小小十八歲那年,愛上一個愣頭青的學長說起。學長身高體重都在標準之上,小小卻連話都沒跟他說過一句,畢業典禮上,她鼓起勇氣遞花給他時,忍不住像所有少女一樣羞紅了臉龐。

雖然被一群鼓噪的大學生圍繞,小小卻沒有絲毫恐懼,她唯一擔心是學長的拒絕,丟臉的事情做便做了,若是諸事不諧,男孩可以拍拍屁股入伍報效國家,她凌小小可還要在學校裡待兩年哪。

這事雖然說來莽撞,也可算籌備已久。

入學第一天,小小就看上了這個愛笑愛叫的學長,即使他年年成績掛車尾,前途堪憂,花名在外,她也沒改變過。

喜歡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從此之後,小小的眼睛就只能容納一人,颳風下雨也不能擋住她用以追隨學長的視線。這可不是甚麼光榮的事情,一個追求者眾的女孩,心裡竟藏著一個絕對不適合認真交往的男孩。
 
小小自己也慌了,越想要忘記,眼睛就越是不聽話,日子久了,終於開始有流言颳過,說系上最嫩的系花老盯著學長看,八成看上了學長。小小的朋友們總用茶壺架式擋回去,我們小小是甚麼人哪,看得上那個每年都在二一邊緣的花心大蘿蔔?再亂說就給你們好看。

小小又氣又羞,又有些悵然若失,臉皮子薄透的小姑娘,哪經得起蜚語流長,但這樣一攪和,跟學長可就更沒希望啦,可自己當真想跟學長有甚麼希望嗎?小小羞紅了臉低頭愁思,姐妹們搞不清楚狀況,還以為她被流言所傷,越想越氣,話也就說得更滿了。

小小啊,你可離學長遠些,他身邊繞的都是些狂蜂浪蝶,個個纖腰一束火辣熱情,放蕩的很,像你這種純潔青澀的小妞,連遠遠望他一眼都會中淫毒,可千萬要當心啊。家族學姊每見她一次就要叮嚀一次,憂慮之情溢於言表。人人都怕小小吃虧,她又怎麼說得出自己喜歡學長的事實。

小小身邊愛慕者不少,都是文質彬彬的好男孩,每個都是未來年薪百萬的優良老公人選,打死不外遇,多講兩句話就會臉紅的老實人,臉蛋身材也還過得去,但小小就是看不中意,這種活像關在動物園裡長大的猴子,連香蕉都是吃別人剝好的,乏味無趣,外人看來任君挑選的好貨色,在小小眼底,竟像一整排工廠出來的標準量產品,毫無驚喜。

還是學長好。小小越發堅定。

學長畢業前幾星期,小小終於對幾個知心好友說出實話,把寢室裡的一票女孩嚇白了臉,這就像觀音座旁的玉女,愛上花果山的猴子頭一樣荒謬,誰能想像那個一臉不誠懇的男孩身邊站著這個吹口氣就能倒的女孩?

小小嘴硬的很,低著頭一言不發,扭著袖子,一臉固執己見,兩隻眼睛都急紅了。見七嘴八舌也勸不過,眾人一攤手,看來小小說出來並不是為了徵求同意,而是要尋求支援哪,阻止不了,就幫忙吧,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啊。

三十六計是用不上,女追男隔層紗比較實用,小小被硬拱著打電話去花店訂花,把一張大家寫給她的台詞翻來覆去地背個爛熟,學長我喜歡你請你跟我交往,一句簡單的台詞,每晚睡前驗收都說錯,學長請你喜歡我跟我交往,學長我不喜歡你請跟我交往,學長.......(忘詞),明明一個水靈輕透的聰明人,一緊張竟然智力低於平均值。

不管怎麼緊張,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姊妹們撕掉台詞,要小小即興發揮,日子一到,把她帶到學長跟前,一束比她頭還大的紅玫瑰捧上,把學長跟一票畢業生嚇得說不出話來。

凌小小你幹嘛?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學長嗓子都啞了,生怕一個措辭不當,小小的後援會就會衝上來一陣痛毆。

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小小連說了四個學長,紅玫瑰抖個不停,頭還是看著地板。學長,請喜歡我,不要跟我交往。

旁觀人眾哄堂大笑,小小自己也傻眼,咬住了下唇流眼淚,人生總有幾個最蠢的時刻,總來得毫無防備。

學長搔搔後頸,一手接過玫瑰,時間過得很慢,其實也不過是一滴眼淚落地的時間,小小感覺自己被攬進了一個人的懷裡,旁邊又出現了那種鼓噪的口哨聲和歡呼,她抬頭一看,那張如此靠近的臉,剛剛還站在她面前發愣,啊,原來已經被接受了啊。小小心裡一鬆,竟然就這樣昏了過去。

後來呢?小小有些想不起來,大概過了幾個月無憂無慮的日子吧,學長本來要辦緩徵,說要出國唸書,後來又改變了主意,說捨不得她,等兵單的日子,小小心情起伏不定,學長溫柔體貼,卻總像遊戲,有時候要她找到更好的人就別管他了,有時後又哭著說害怕失去,偶爾,電話關機,再見到人時,總是一再重複思念,在床上像要把她揉進身體裡般的用力,卻從來不解釋消失的時候去了哪裡。
 
學長當兵的日子,像一眨眼,退伍的時候,小小也差不多畢業。她柔弱待惜,一心想嫁入學長家,至少,先見見雙方家長。學長有些推拖,聲音裡的為難不是假裝,她不知道問題在哪,是她不夠好,還是他不夠坦白。

姊妹淘們說起學長總有些微詞,他沒有甚麼具體的不好,卻也沒好到哪裡去,與其說是小小的男人,不如說是小小生命裡的一陣青煙,想來想走都那麼自在。報效國家的日子不能陪小小也就算了,連退伍了,都還保持一貫的神祕,也虧了小小像被下了蠱般,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傻呼呼地等對方開口共度永遠,但私底下,大家對這段感情都不看好。

當初真該死活也要擋下來。一個這樣說。

誰擋得住小小?總之小小是上輩子欠他的,反正這年頭不講究甚麼貞操,感情受傷也不至死,這輩子快點還清也好,至少下輩子可以過得清閒些。另一個說。

小小甚麼都不知道。
 
小小越來越習慣這樣的相處,雖然有時候覺得寂寞,卻也有些貪戀這樣的半自由,學長說,他一半的時間需要獨處,沉澱自己,只有一半的時間可以與她分享。小小不在乎,獨處,似乎是一個成熟的人本該學會的課題,在這樣的時光中,她也學會了偶爾的獨處,不再是以前那個小小。
 
日子本來是很幸福的,直到那個女人直搗黃龍,按了小小小公寓的門鈴。小小沒預料訪客是個陌生孕婦,一瞬間有些驚呆,她不是傻瓜,陌生女人捧著肚子來訪,多半都和另一半有關,更何況,小小的另一半,有一半時間不知去向,而這不見的一半,會不會就是大著肚子的這一半?
 
凝神一望,小小的心跳更厲害,眼前的大肚婆,竟然是以前系上的學姐,據說跟學長私交甚篤,有上幾腿的傳言從沒停過,學姐也一樣花名在外,花名冊打開要翻好幾頁,人人都說,就算這兩人真的有些甚麼,八成也是隨便玩玩,既然是隨便玩玩,為什麼會學姐臉上的表情會那麼像正宮來找小老婆翻牌?
 
小小把大肚婆讓進屋子裡,覺得整間屋子都在旋。大肚婆不客氣地坐在沙發上,大口喘著氣,兩隻手一直寶貝地捧著下腹。

這是第二個啦。大肚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甚麼第二個?小小回過神來,有氣無力地問。

我跟他生的第二個。

學姐沒打算客氣,話說的開門見山。原來學姐跟學長是青梅竹馬,兩家子人本來就是世交,高中一畢業就訂婚了,那些他們有好幾腿的流言不是流言,只是不明就裡的外人眼裡的誤會,他們的的確確在二十歲那年完婚,婚宴在老家辦,學校方面瞞得很緊,沒有半個人知道,學長反正家裡家大業大等他繼承,唸書也就不太認真,至於那些關於小夫妻倆花名在外的流言,是他們自己放出的,免得被人看出兩人特別親密的關係。

為什麼怕被人看穿?小小還算冷靜,一一出問題。

我們討厭被別人盯著觀察,又有些怕羞,其實,也沒想過可以瞞那麼久,本來以為一兩學期就會被拆穿的。學姐說。可以給我一杯水嗎?

小小倒了杯冰牛奶來,裡頭鈴鈴噹噹的放了幾顆冰塊,天熱,喝點涼的吧,她說。學姐撈掉冰塊,笑著說不能吃冰塊,孩子受不了,又等了一會兒,等牛奶褪了冰才舉杯就口。

聽到孩子兩個字,小小覺得自己也有些受不了。

學妹,你這牛奶壞了,味道有些怪。學姐說。

如果他早就結婚了,那我又算甚麼呢?小小問。

學姐露出有些生氣的表情,我就是要跟你說這個,可以請你不要再纏著他了嗎?

小小不懂。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解讀當年我們畢業典禮的那場鬧劇,不過他說他並沒有接受過妳,但妳卻一直搞不清楚,這些年,他一直試圖要講清楚,你卻總在緊要關頭昏倒,又不能放著妳不管,他說,他怕話說得重了,妳會自殺,可是,我兒子大了,三天兩頭在問,爸爸為什麼常常不在家,妳要我怎麼回答?

小小不知道,她該知道嗎?這是她的故事嗎?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如果是誤會,為什麼學長總在她床上過夜,為什麼兩人有那麼多超越朋友的心情跟動作,為什麼這段感情會持續這麼多年。
 
小小想反擊,卻說不出話來。小小畢竟還是當年的小小,失去了讓她自信的信念,她感到自己又變得像空氣一樣輕,像嶁蟻一樣渺小。失去了她對愛情的信仰,她覺得自己好軟弱,隨著命運的巨流往下漂。

不行的,她想,不行這樣,她不行再由命運決定以後。

小小一巴掌把學姐從沙發上打飛,大肚婆沒有防備之下,摔到地上,肚子結實撞到桌角,痛得她哭了出來。妳瘋了,妳敢打我,我一定要告妳,要是我的孩子怎麼了,我一定要妳的命!

小小緊閉著嘴巴,一巴掌又一巴掌打過去,一腳又一腳踹過去,她拿起所有可以用的東西往大肚婆身上砸,可是她不太知道自己在做甚麼,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像看電影,電影啊,她試著回想跟學長的一切,如跑馬燈般的,美好的過去。
 
小小輕輕地笑了,回憶畢竟還是有甜美的地方,就算知道其中充填太多謊言,但又如何呢?至少,兩個女人裡,他不止對自己說謊。

學姐終於不再說話,也不再呻吟,靜靜地,乖巧地躺著。

小小拿起電話。

喂,派出所。

警察先生,我屋裡死了一個女人,我好害怕,可以請你們過來嗎?

小小掛上電話,輕輕坐在安靜的大肚婆旁邊,終於開始掉眼淚,她曲起膝蓋,用染血的雙手抱緊,長裙上留下兩個清晰的血手印,她視而不見,只是將頭埋在大腿裡,悠悠哭了起來。

為什麼要騙我?

這一判,就是一輩子。本來該判死刑,多虧了幾個朋友動用關係,上天下地鑽人情縫,才勉勉強強改判了終身監禁,不能緩刑,不能假釋,小小安安靜靜進了監獄,好像只是換個地方住,毫不痛苦。
 
自由,留給有希望的人。

學長來看過她幾次,眼神複雜,既痛恨又憐惜。小小,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不想解釋,解釋不出,也不想聽任何解釋,所以,你也不必再來了。小小說。
 
從此學長再也沒有出現。
 
小小的姐妹們每隔幾星期便來探她,無人不曾提及這個話題,大家儘講些光怪陸離的新聞,世界震驚的發明,娛樂媒體的八卦,就是不談他。幾個姐妹都對當年沒有阻止小小對學長的告白,甚至推波助瀾而後悔不已,這後悔,難已彌補,不能解釋,無法道歉,像一個結哽在心頭,卻也是小小連繫這些朋友的唯一橋樑。

小小的爸媽是鄉下老實人,老實,又八股,對小小的行為痛徹心扉,竟從此斷了往來。農村女兒,本就不值錢,小小一點都不怨。
 
一晃眼,就是二十年。

那天,姐妹們帶著孩子來探她,有誰多嘴,談起學長又再婚了,竟膽敢將喜帖寄到眾姐妹家,存心示威。小小頹然一笑,若是要示威,怎沒寄到監獄裡?眾人一陣沉默,趕緊用其他話題帶過。

幾天後,小小安靜地躺在床上,任人怎麼叫也醒不來,屍體被移進了檢驗室,法醫拿刀一割開,只見肚皮裡裝著的臟器都已乾癟,血管裡的血液也都乾了,一顆心竟萎縮成核果般大小,又黑又硬,刀切不開,像一具死了二十年以上的屍體。
 
只有面容依舊清麗如昔,彷彿隨時還能睜開眼睛。(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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