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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風很大,冬陽一人獨坐公園長椅,腿上攤了本書,就著冷風跟微燦的陽光吃力地閱讀。

公園裡有些吵,兩個帶孩子的母親,一大群閒來無事的老人,一對翹課的高中小情侶,和他。一個幼童尖叫從椅子前穿過,後面跟了幾個略大的孩子。

追逐的遊戲百玩不膩,人類就是這樣,孩提時代追同伴,大些追女人,再大些追錢,追名,追權,越追越找不到終點,到老來才發現人人追的都是時間。

冬陽拿起身邊的礦泉水,打開瓶蓋喝了兩口,廣場椅子最前面那排坐著一對小情侶,頭靠著頭手摟著腰,已經兩個小時沒有動過。

睡著了吧,睡著也好,有些事情不適合發生在清醒的時候。

一群將手前後擺動的老人們穿藏青色棉布外套句在一起,南腔北調,高談闊論,偶有不乾不淨,卻引得其餘人哄堂大笑。老人嘛,就是這樣的動物,對禮教的蔑視,程度與對金錢的重視成反比。

一個嗓門特大的胖子一邊揮舞滿是皺紋的手一邊大聲嚷著,說到激動處,頭上扁帽刷一聲落地,露出個油光精亮的頭。眾人又是一陣訕笑,像群老火雞急著壓過別人的聲音。胖子急得臉紅脖子粗,兩顆粗大的拳頭捏起地上的扁帽,顯得那帽分外弱小無助。

遠方忽然傳來趴踏趴踏的腳步聲,一把蒼老的嗓子從遠而近,不停叫著老黃,老黃,老黃哪。

被喚老黃的男子站起身,在一群或蹲或站的老人裡顯得特別清瘦,沒幾兩肉的肩膀上穿一件米白開襟毛線衫,鬆垮垮披在削瘦的手臂上,舉手一招,毛線衫的袖子便順著骨瘦嶙離滑落,露出一大截皮包骨似的前肢,手指骨跟肘關節如被保鮮膜緊緊裹住的雞腳,一凹一凸都分外明顯。

欸,這兒,這兒啊。老黃開口叫道。

公園裡所有的人都轉頭看著老黃看的方向,幾個熱心的也跟著叫嚷了起來,欸,這兒啊,這兒啊。一時間,這兒啊這兒啊的聲音此起彼落,像一堵巨牆前停不了的回音。

一路叫喊而來的老人喘得厲害,肺裡的空氣壓進壓出好半晌還說不出話來,旁人趕緊讓座給他,有的撫背,有的遞水,掉了帽子的胖子此時已經又重新戴好帽子,神氣兮兮地指揮大家,卻沒發現人人都自行其事,根本沒人在意他發出的命令。

老黃忽然噗嗤笑了出來,一嘴凹凸不齊的黃牙裡鑲了幾顆銀牙,在陽光下反射微弱的光芒。老黃笑了幾聲之後說,老李啊,年紀不小了,經不起跑啦,還能有甚麼天大的事要你這樣大呼小叫,就算趕著去死,也沒這麼急啊。

老李眼睛一瞪,右手指著老黃大吼,我好心給你報訊,你還咒我去死,好好好,就當咱這三十年鄰居白做了。

眾人雖然七嘴八舌勸慰,倒有一大半是為看到熱鬧而興奮著。這個說老黃你就是說話欠周到,幾歲人了還開這種玩笑,不過老李你倒說說要給這傢伙報甚麼訊。那個說老李你也真是,這個節骨眼鬧甚麼脾氣,認識幾年了還不知道老黃嗎?快把消息說出來是正經,老黃講話難聽下勾舌地獄是他家事,管他怎的。

戴著帽子的胖子逮著機會大叫大嚷,一會兒說老黃你說這種話,要是規我管,肯定斃了你。一會兒說老李你再扭扭捏捏不說清楚,我連你一塊兒斃了。大夥兒照例聽而不聞,一群人亂糟糟鬧成一團。

冬陽靜靜抽出口袋裡的菸盒。

被喚做老李的老頭終於喘過了氣,一掌拍在老黃的肩頭,你還不快點回去,你家二媳婦兒生啦,是個帶把的,醫生說之前照那個甚麼光的時候沒照清楚,弄錯啦,你黃家第三代終於有個男丁啦,肯肯定定的男丁啊,你不快回去抱孫,在這兒扯甚麼淡啊!

老黃大叫了一聲,喜得撓腮摸頭,眼眶都濕了,生了生了,可終於生了啊,終於有了兒子啊,娘啊,祖宗啊,老天啊,真是保佑啊,我死也瞑目了啊。

眾老人笑咪咪地目送老黃離開,順手都在老黃肩膀上拍了幾下,恭喜啊老黃,了了一樁心事,這下子你可有好一陣子可以說嘴啦。

老黃扯著老李起身要走,老李對他搖搖手,不行哪,我可跑不動了,你先回去吧,我休息一會兒。老黃急著回家抱孫子,笑容滿面地對老李微微彎腰權當鞠躬,轉身就奔了起來,老李在後面大喊,老黃哪,年紀大了,經不得奔了,小心些啊,難道你也趕著送死嗎?

一眾老人哄堂大笑,邊笑邊罵老李缺德,又罵老黃咎由自取,老黃邊跑邊回過頭來擺手,在這高興的時候,哪管老李把話說得難聽。大家夥兒也對老黃揮揮手,人人心裡都很高興,當初整團弟兄從對岸撤來,從沒親沒故,只能一群老光棍相聚,到現在人人有個家,這中間的數十年辛苦日子眼看就要過去了,老黃家的小孫兒也是這一群老弟兄的第一個小孫兒,意義非凡。

冬陽深吸一口嘴裡的菸,闔上腿上的書,打開身邊的背包。時候到了,他輕輕地說。

跑了沒幾步的老黃忽然被甚麼絆了一跤,狠狠仆倒在地,頭敲在水泥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幾乎是瞬間,一股艷紅的血液從他腦門激射而出,染紅了米白線衫,在他身邊形成一個深紅色的血漥。

嚇呆了的眾人半天做不得聲,半晌後,戴帽子的胖子大叫一聲,快叫救護車!眾人這次倒是很聽話,幾個奔著去找公共電話,幾個跑道老黃身邊,哭著喊他的名字,卻不敢碰他。老李哭得尤其大聲,老黃哪,老黃哪,一聲哀鳴勝過一聲,老黃哪,老黃。

冬陽對著倒地的老黃打開背包,老黃的靈魂便順溜溜地被吸進背包裡,雖然老弟兄們哭得死去活來,老黃自己倒是很平靜,初始時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一見了冬陽忽然甚麼都明白了,他沿著背包內層打轉,還見到那對一直沒動過的小情侶。

啊,你們也來啦?老黃熱絡地打招呼。

爺爺好。小情侶們依舊窩在一起,像兩隻怕生的小老鼠。

冬陽將頭湊近背包,溫柔地凝視三個靈魂。不會太擠吧?冬陽說。

三個靈魂搖搖頭。就是有些不甘心。老黃說。

怎麼不甘心?剛才你自己說,有了孫兒死也瞑目了。冬陽說。

老黃嘆口氣,自怨自艾著說,終究是沒抱到。

冬陽又是輕輕一笑,照你這邏輯,我可永遠收不了你了,別說是你,這世上的人都不可能含笑而死了,有了孫子,就想抱抱他,抱過之後,就想看他長大,看他長大,又想看他娶妻生子,願望是很貪的。

老黃想想也是,轉頭問小情侶,你們兩年紀輕輕,又是怎麼回事?

小情侶嘟著嘴搖搖頭,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他們哪,不知人間疾苦,竟然對我許願,只要能一直在一起,這輩子就再也沒有遺憾了。冬陽說。

這樣也不行?

不是不行。冬陽的笑一直很溫柔。只是,按照規定,沒有遺憾,沒有欲望,就必須跟我走。

老黃真怕了,光溜溜的靈魂發起抖來。走到哪?我真會下勾舌地獄?我真得喝孟婆湯?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負責接送。冬陽說。

他闔上背包,傍晚五點半,日頭已落,風吹來有些寒,老黃的身體已經被救護車接走,地上留下一大灘發黑的血液,幾個警察拉起封鎖線,正在為現場其他人做筆錄,冬陽輕輕地往反方向走,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攔阻。

等警察盤問到那對小情侶時,就會知道死者總共有三個了,他惡作劇地想,而他存在的痕跡,也不過是地上一小攤隨風而散,細碎的菸灰,跟幾枚落地時沾到他氣息的松果罷了。

就如同從未來過。(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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