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這世界上的顏色很多,絕對不像彩虹只有七種顏色,沒人說得出來到底有幾種,但是我們都知道有很多種。

從色彩學的角度來看,有三原色,從光線的角度來看,又有另外一種三原色,就像生物繁衍一樣,每一個顏色都可以跟另外一個顏色交配,而混合再混合又可以得到另外許多新的顏色,不同濃度,不同比例,不同的基底跟不同的心情,這是一個讓眼睛充滿各種觸感的多彩世界,多麗對這點就跟世界上其他人一樣瞭解。

多麗不喜歡別人說她看不見,她看得見,只是看見的只有一片黑暗。

有時候她會試圖對著太陽的方向張開眼睛,但是全盲讓她連光線都感受不到,雖然很熱,但卻是一片焦灼的黑暗。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球會在什麼時候慢慢退化,但她接受自己跟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她不敢天黑後到巷口買滷味,不敢走沒有指示磚塊的人行道,不敢搭沒有語音系統的電梯,也不敢一個人離家太遠,她寧可一個人走三個小時的路也不敢搭公車,但是她一點也不埋怨,除了顏色,她並沒有失去甚麼。

如果女人是花,那麼多麗就是一盆嫻靜自得的水仙,不是太過乾淨的白色也不是鮮艷搶眼的黃色,是一種優雅的米色。

她留著沒有燙染的中長髮,習慣梳得直直;喜歡穿三公分的高跟鞋,圓頭的比尖頭的適合她;雖然坊間的衣服配件花樣百出,但她買來買去總是偏愛低調的顏色跟款式,直到她視力完全消失以前,她都還堅持自己外出選購自己要穿的衣服。

多麗大學畢業後就在一間知名跨國企業總公司找到工作,她被編入行政部門擔任子公司的行政業務助理,她對生活感到心滿意足,每天她咬著三明治打開電腦查看工作項目,有一種平和的快樂,她不關心政治或演藝八卦,管別人怎麼對她都安安靜靜的,她沒有野心也有心機,辦公室裡面人人喜歡她。

多麗就像一隻勤奮克己可愛的綿羊,工作只是她等待人生下一個階段來臨的墊腳石,他們喜歡聽她軟軟的嗓音說早安,並在下班時間目送她踩著規律的腳步聲離去。
  
如果說這世界上有誰比含羞草還要柔弱羞怯的話,那個人非多麗莫屬。她總是半低著頭微笑,就像對每個人都有無比的尊敬,不管誰面對她都會油然生出一種憐惜,想要為她擋住外面世界的無情風雨。

多麗的長髮總是塞在耳後,無辜的眼神很少直視別人,大部分時候,她不多話,也不顯得特別聰明,但是她從來沒有在工作上犯任何嚴重的錯誤,而每當誰想起什麼事情沒做的時候,一轉頭就發現多麗早已經處理好了,但是在被別人發現之前她甚麼也不會多說。
  
多麗提出辭職那天是星期一,她聽說早上的主管會議大家都被總經理海噱了一頓,辭職信捏在懷裡猶豫許久,或許這時候自己離開對課長來說無疑雪上加霜,但醫生說她再不住院檢查不行了。她終於還是敲門走進課長辦公室,課長一如往常忙得焦頭爛額連頭也沒抬,多麗輕輕移動腳步走到桌前,課長抬頭見她有些疑惑,他知道多麗沒事不會走離自己電腦螢幕前面,他拿起衛生紙擦擦額角的汗盡量保持口氣輕柔地問有事嗎,他不想嚇到辦公室裡面膽子最小做事最勤奮的員工。

多麗將辭職信輕輕放在桌上愧疚地說課長我要辭職了,小辦公室裡面一片死寂,兩個人都沒說話。課長忽然站了起來急地滿頭大汗,也顧不得口氣好或不好了,他拿起辭職信塞進多麗懷裡,多麗你有甚麼不滿你用E-mail寫給我吧,不管你有甚麼條件開出來我們商量,你也該到了調薪的時候了是吧?我記得我都記得,明天一定跟你討論,但是拜託你今天別再給我添亂了,今天夠瘋了。多麗忽然彎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說對不起課長,可是醫生說我的眼睛不行了,要我下下星期一定要住院檢查,您還是另外找人來頂替我吧,我不想以後才給您添麻煩。

多麗的工作難度不高,課長沒幾天就找到新人,多麗花了一天跟新人交接,在眾人的祝福下將門禁卡交還公司,從此將名字從員工名單上塗去。坦白說,多麗並不難過,對她而言,事情的發生雖然超出她的預期與控制,但是並未到難以忍受的地步,她穿上醫院醜陋的患者服躺進冰冷的儀器裡,任由醫生用一些很難理解的管線與光線對著她頭部照射,有一種躺進棺材的惆悵。幾天後醫生拿著檢查報告與她對坐,多麗沒有一句話聽懂,但是總算明白,她視力的衰退是無藥可醫,無因可循,而且無可避免的了。

多麗開始考慮現實的問題,醫院方面會幫她辦理殘障手冊,她住在家裡也不需要擔心太多生活方面的問題,只是沒有工作之後總不能還跟家裏伸手要錢。她趁著還有一點點視力的時候把常走的幾條路走了個熟透,每個轉彎每個路口每家店面都記得牢牢;她一天花十個小時閉眼念圖書館借來的點字書字典,大聲朗誦好假裝沒聽到媽媽偷偷躲在廁所哭泣的聲音;她在市公所找到一份總機的打工,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面對沒有陽光的生活。
  
等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多麗才開始感到悲傷,為甚麼到了這把年紀才發生這樣的事情,她有點埋怨老天,如果早知道有一天會失去眼睛,她寧可一出生就沒有眼睛,以前覺得那麼平凡的東西,對無法擁有的人來說原來都不平凡。她極度沮喪,卻又為了掩飾沮喪而更加沮喪。
  
沒多久,她漸漸失去視力。多麗原本的朋友就不多,也不喜歡跟陌生人接觸,失去視力之後,她變得更加封閉,每天除了去市公所打工,幾乎都不出門,待在家裡的時候她會聽聽廣播或電視,拿著借來的點字書一遍又一遍重複看。愛盲協會有時會積極邀請多麗參加一些活動,她總是話沒聽完就婉拒了,她也不是故意要跟世界拉開距離,只是她本來就不喜歡太熱鬧的活動,對於陌生人跟陌生聲音,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唯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巷口轉彎出去再走十七步的花店,老闆娘的聲音清越爽朗,以前她每天下班經過從來沒有為那些美麗的花停留過,但自從失去視力,她才發現花店裡面各式花兒的香味竟然如此獨樹一幟,不同花季的花不只用美色爭奇鬥艷,也用香味各展千秋,老闆娘說,越是不起眼的花香味越濃,因為神是公平的,每一朵花都有自己勝過別人的特點,有些外表美麗,有些香味濃郁。
  
多麗的媽媽問她想不想要一隻導盲犬,多麗直搖頭,她知道台灣的導盲犬數量很少,應該將牠們留給那些看不見但喜歡出門的人,而她只要一枝拐杖就可以了,她的世界是由家跟市公所跟花店組成的鐵三角,距離非常近。
  
遇到劉先生的那天空氣很糟,多麗一出門就打了幾個秀氣的噴嚏,那幾天她有點感冒,早上打電話去市公所請假後吃了一顆成藥,中午過後才出門。馬路上的車跟人都比平常多,各式吵雜的聲音讓她有點聽不清楚紅綠燈的語音,大概她的表情有些可憐,劉先生又正好站在她身邊,他伸出一隻手握住多麗的手腕有點唐突地說我帶你過馬路吧。多麗嚇得拐杖都掉了,慌得跪在地上到處摸索,劉先生不好意思地撿起拐杖交給她又將她扶起,小姐嚇到你真抱歉,我只是想幫忙。多麗連忙點頭靦腆微笑,對不起我膽子比較小,謝謝你,請你讓我用手搭著你的肩膀就可以了。
  
劉先生個子太高,多麗搭不到他的肩膀,只好用手攙扶他的手肘,過了馬路後多麗慌忙放手,紅著臉說了一聲謝謝。劉先生說你要去哪裡嗎?我不趕時間陪你一起過去吧,今天車實在太多了。多麗點點頭讓劉先生帶著自己走向市公所,接著才聽到劉先生說我姓劉,多麗朝應該是劉先生臉的方向說,劉先生謝謝你,我叫多麗。
  
從此之後劉先生午休時間便常常來市公所找她聊天,劉先生是保險業務,能言善道,一開始多麗總是低著頭半天不說話,但即使如此,他也能一個人講上半小時。四五個月後,幾乎市公所的每個人都跟劉先生買了保單,多麗才敢跟劉先生對話,但是卻怎麼也改不了對他的稱呼,而劉先生似乎也無所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劉先生每天早上都會在巷子口的紅綠燈旁邊等她,沉默地陪她走到市公所後才離開,多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談戀愛,但是她知道自己每天都在期待,期待早上走去打工的那十分鐘安靜的相處。
  
多麗下班後還是常常去花店,坐在櫃台旁邊聽老闆娘跟客人寒暄,講些關於花語還有花精靈的愛情故事,黃色玫瑰是分手用的,瑪格麗特是苦戀的人,百合有聖潔的意義,而坐在那邊安靜的小姐是個看不見的女神。每當老闆娘這樣說多麗跟客人都會笑出來,老闆娘的熱情讓各式花香充斥的小店面顯得熱鬧,多麗喜歡自己存在其中,雖然沉默卻有活著的感覺。某天老闆娘忽然問起劉先生的事情,多麗羞紅了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老闆娘說劉先生每天都會在多麗到達紅綠燈邊前十分鐘等在那裡,多麗才想起花店的落地門正好對著紅綠燈,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沉默,因為像她這樣平凡又需要照顧的女孩配不上劉先生,即使連偷偷喜歡也不可以。老闆娘說劉先生曾經來店裡買花,說要送給一個特別的女孩,但是當老闆娘問他有多特別的時候,他卻忽然說算了,所以老闆娘對他印象特別深刻。
  
多麗悄悄低下頭,她從來沒有問過劉先生私人的問題,也許他早就有了女朋友,也許他結婚了,那個特別的女孩可能是他的小女兒。多麗暗自約束自己別想太多,劉先生是一個雲遊四海的人,他對自己的溫柔只是一種同情與憐憫,所有的綺麗幻想都該在還沒不可收拾前儘快結束。那天夜裡多麗對著枕頭輕輕哭了一晚,第一次痛恨自己為甚麼不能像一般人一樣,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經愛上劉先生,而且此生第一次迫切希望可以看見一個人的長相。
  
隔天劉先生還是來陪她上班,一見到她紅腫的雙眼有點驚訝,但是體貼地沒多問,多麗沒有勇氣開口問他是不是已經有女朋友是不是已經結婚,她鴕鳥地認為只要可以一直保持現在這樣的關係就好。花店老闆娘察覺了她的異狀也識相地沒再多問,劉先生依舊每天陪她上班,他們卻再也沒有更進一步的交往。
  
某天下班的時候多麗心血來潮想去買個麵包,她在原本該轉向花店的地方轉到另外一個方向,那是她眼睛還好的時候常吃的麵包店,如果她沒記錯應該是轉彎之後走二十一步。她顯然是在某個地方走錯了,已經離開路口三十步都還沒聞到麵包香,就在多麗決定放棄轉身的時候,幾個國中生吵吵鬧鬧地迎面把她撞倒了,多麗驚慌失措到處撿拾自己的物品,卻怎麼也找不到拐杖,她強忍著眼淚站起身來,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她呆站在路邊好一會兒,忽然感覺有個高大的人靠近,靠得非常近,她幾乎忍不住要尖叫起來,就在這時候她聽到劉先生說你打算什麼時候才要跟路人求救?多麗發現那人是他忍不住流下眼淚靠進他懷裡。
  
劉先生帶多麗去買了麵包,她才知道那家麵包店已經搬走了,他們坐在公園長椅上吃剛出爐的麵包,劉先生說我喜歡看妳現在這種幸福的表情。多麗低下頭偷偷笑了,也許,只是也許,她能期待些甚麼。劉先生咬著他的起司派,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忽然劉先生嘆了一口氣說你知道嗎我也有殘障手冊,我的鼻子聞不到任何味道,所以我吃東西總是不好吃。多麗嘴裡含著一口法國麵包有些錯愕,她沒聽說過有人鼻子聞不到,總覺得有點不太像真的。劉先生說我每次告訴別人,別人都以為是假的,大概因為鼻子聞不到除了吃東西不好吃也沒甚麼不方便的吧。多麗鼓起勇氣說我可以摸摸你的臉嗎?劉先生抓起她的右手往自己臉上放說請吧。多麗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摸,摸到一個很挺的鼻樑,一雙很濃的眉毛,一對長長彎彎的睫毛跟圓鼓鼓的雙頰。
  
多麗笑了出來,你有點胖啊。劉先生的嘴唇笑開了吻在多麗的手指上,我不胖,我只是不瘦,當業務的臉上沒肉不討喜,怎麼賺錢?多麗想抽回自己的手指卻被劉先生抓住,劉先生用手將她的手指手掌整個包覆說多麗我們結婚好不好?
  
多麗不知道該不該硬將手抽出,她感到臉頰幾乎要燒起來,劉先生我不知道你先放開我吧。劉先生忽然變得有點孩子氣,你不可能不喜歡我,你也不可能不知道我喜歡你。多麗羞赧地說劉先生你先放開我,別人會看到的。劉先生將她的手抓得更緊從臉上拿下來,又將她的另外一隻手也抓到手裡,多麗,我從第一次在醫院見到你就喜歡你了,那時候你在我前面掛號,我不知道你生了甚麼病,可是你的表情讓我好心疼,多麗,你讓我一見鍾情了你知道嗎?我每天跟著你去練習走那些路,看你去找工作,去圖書館借書,看你一個人聽那根紅綠燈的指示過馬路,我越來越喜歡你,你知道嗎?
  
多麗張大了嘴有些驚訝,所以她與劉先生的相遇並不是偶然嗎?那麼在他們相撞之前,劉先生到底跟蹤了她多久呢?多麗的心溢滿喜悅與混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有某個聲音提醒她劉先生這樣有點不對勁,但是一個女人所要的不就是這樣的守護嗎?多麗腦袋裡暈陶陶的,在她還沒準備好的時候劉先生忽然吻住她的唇,多麗就更難思考了,她任由劉先生為她戴上一只冰涼的婚戒,讓劉先生將她抱在懷裡,約好隔天一起去公證。劉先生愧疚地說不能給她一個盛大的婚禮,因為他實在太忙了,多麗搖搖頭說沒關係,心底滿是被寵愛的喜悅,她喜歡劉先生說著以後有空再補辦的婚禮,他們有一個不需要眼睛就可以看見的願景。
  
回家後多麗對家人宣佈了這個消息,爸爸想當然爾極力反對,當媽媽以死相逼的時候多麗就立刻軟化了,她答應先帶劉先生回家給兩老過目再訂婚,給彼此留下一些緩衝的空間,對多麗的父母來說,有人願意娶多麗當然是好事,但是總不可能是一個他們完全沒見過也不瞭解的人,多麗帶回來的戒指十分豪華,看來劉先生也很有誠意,多麗的家人一心期待劉先生能讓多麗的下半輩子過得幸福無憂,但是他還是必須先讓大家看到他本人。
  
劉先生卻失去蹤影,多麗在紅綠燈旁邊等了他兩個小時,花店老闆娘也說好幾天沒看到他,市公所的同事也聯絡不到他,保險公司說他無故曠職,他名下所有的保戶都先移交給其他同事處理,多麗這才發現自己對劉先生一無所知,甚至連他的聯絡方式都沒有,她幾個晚上哭到不能成眠,飯也吃不下,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爸爸把戒指拿去銀樓鑑定,銀樓的人說那戒指價值不菲,全家人也只能推測劉先生大概是後悔了不好意思說,就把戒指留給多麗當分手禮物。
  
多麗不相信,她依舊癡癡等待,幾天過去劉先生依舊沒有消息,晚餐時候她沒什麼胃口,一個人坐在客廳聽電視,節目進行中忽然插撥一則快訊:「偵緝多日的銀樓連續搶劫案今日偵破,搶匪在逃時因為拒絕停車而被警方亂槍掃射,其中兩名當場死亡,其中一名劉性匪徒皮包中有一張女子照片,警方現在正在偵查此名女子身份,以及她涉案的可能性。」
  
多麗聽到碗筷摔落碎裂的聲音,全家人都停止說話,她疑惑地將頭轉向餐桌的方向,半晌後,她聽到媽媽用破碎的嗓子說:「多麗,那張照片……那張照片……是你。」

多麗沒有回答,她終於明白,當她張開眼睛也只能看見一片黑暗,其實就是看不見了,她終於明白,自己的世界往後一直都只會有一片黑暗,此時此刻,她真希望自己的耳朵也聽不見,她真希望自己的鼻子也聞不到,她真希望讓時間凍結了吧。但她甚麼也沒做,只是緩緩將頭低下,輕輕地說:「我早就跟你們講過,他不會無故丟下我的。」(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控制狂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