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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韻最早的記憶是一九四五年底。那時她還在船上。蘇韻是讓周肇錦搖醒的,一開眼就見周肇錦浮腫的眼皮幾乎貼著她臉,嘴裡直喚:「蘇韻!蘇韻!」把蘇韻嚇得尖叫起來。

周肇錦其實長得不差,長臉蛋、濃眉毛、薄嘴唇、方下巴,就是一雙眼睛長壞了,太小,太細,太深。人說雙眼是靈魂之窗,因為從眼神可以看穿一個人,在當時蘇韻的確從周肇錦的眼裡看到假不來的焦慮,或許這是她選擇相信他的原因。蘇韻那時還覺得眼皮很重,所處的房間又晃得她想吐,果然才剛轉完這個念頭便嘔了幾口清水。周肇錦輕扶著她肩膀,她啪一下就把他手甩掉。

周肇錦也沒生氣,依然「蘇韻蘇韻」叫個不停。她往四周瞟了一圈,狹窄的艙房裡就只一張單人小床和可容一人進出的空間,左邊是一個推拉門,門上有個半透明的小窗,用半床毯子遮住了。蘇韻試圖起身,又覺得頭暈,下體隱隱不適,只是摸身上倒還穿著整齊,一時也有些迷糊了。

周肇錦端了一杯水給她,冷冷地說:「船上的飲用水都有配額,別又打翻了,再打翻妳就一路渴到臺灣吧。」蘇韻忍不住問了一句:「我剛才打翻過?」周肇錦一呆,把水塞到她手裡沒說話。蘇韻也真渴了,端起水便灌,周肇錦在一旁沉默地打量她。蘇韻喝完水將杯子還給他,他接過杯子問:「蘇韻,妳玩甚麼花樣?」蘇韻這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處境之尷尬,她成了一個對自己完全無知的人。她抬起頭問:「我叫蘇韻?」又問:「這是哪裡?」周肇錦面無表情地又說了一次:「別跟我玩花樣。」

蘇韻還是搖頭,周肇錦露出玩味的表情觀察她,隔了好一陣子才開始提起過去的事情。蘇韻對死了的「前夫」很好奇,忍不住一再追問:「那周肇允長得甚麼模樣?」周肇錦默默摘下頭上的帽子說:「和我九成像。」說完沒來由露齒一笑。蘇韻抬頭將周肇錦仔細看了全。他剃了個半青的光頭,眉眼嚴厲,嘴角兩條深刻的法令紋令他看來比實際年紀大。鷹勾鼻,鼻翼很寬,薄唇緊抿,寬闊的肩膀安在不高的個子上顯得頭大身小。

蘇韻上下打量了他幾次才問:「你笑甚麼?」

周肇錦沒有回答,蘇韻也沒力氣再問,就這樣帶著周肇錦提供的記憶來到臺灣。下船不到一個月她發現自己懷有身孕,這孩子自然是周肇允的了,但他早已神形俱滅,孩子又需要爸爸,周肇錦便表示願與她登記結婚。蘇韻不肯,周肇錦卻說外路女子懷著身孕不好找工作,養活自己都困難,何況養活孩子,再說他不願周家骨肉流落在外,更不願蘇韻帶著孩子他嫁,就算他能以孩子大伯的身分照顧她,孩子成長過程沒有父親也會受委屈,不如兩人先扮夫妻,他日蘇韻有適合對象他絕不阻攔,在此之前兩人可以分房睡,只要蘇韻不願意他絕不碰她。

蘇韻原還十分感激他,直到婚後他不時摸上她的床,蘇韻不從他還動粗,蘇韻才明白這人根本也不是甚麼君子,說到趁人之危,周肇錦遠勝過她蘇韻,從此對他生了戒心。其實兩人也沒真的結婚,只是對外一律宣稱夫妻。後來因著蘇韻的激烈反抗也因著女兒漸長,周肇錦不再強迫她,只是開始帶女人回家。蘇韻唯一要求只有別讓女兒看見,兩人的關係反而因此改善了。

蘇韻對周肇錦的感覺很矛盾,她只要想起剛到臺灣那段日子就無法不恨他,但她內心也很感激他當初沒有撇下自己。說實在,在這人生地不熟的臺灣,她無法想像一個人要如何帶著孩子生活。但日後當她逐漸感受到周肇錦對她的痛苦瞭若指掌且樂在其中時,她才開始真正地恨他。

這些周肇錦幾乎都忘了,對他來說蘇韻只是女兒的母親,他所在乎者只有玥盈。他還記得蘇韻生產那天,他趕到醫院時孩子已洗好澡,緊閉的大眼睛上清楚的雙眼皮折子,紅咚咚的臉頰和噘著的小嘴,連護士們都一再稱讚她乖巧美麗。他樂得闔不攏嘴,要一直到後來蘇韻擅自幫孩子登記了名字兩人才又吵起來,只是後來他也釋懷了,玥盈的確是他親生的女兒,叫甚麼名字都不能改變這一點,他又何必和蘇韻見識呢。

蘇韻與周肇錦的婚姻就這樣以玥盈為中心維繫著,雖然兩人各有不同思量,但在外人眼裡,他們畢竟還是一對人人稱羨的鴛鴦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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