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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郊區對蘇韻而言並不困難,卻也並不是那麼值得高興。學校的事情上軌道後她才有餘裕以外地人的眼光欣賞這個新家與新鄰居們。老硐村的人文氣候皆與臺南不同,很難想像兩者並存於同一個小島,但她很快便學會欣賞老硐村的美,尤其夏天清晨將亮未亮時,夜裡的濕氣不及蒸發而凝聚於草葉或蛛網之上,輕風一吹成串隨風向而去,晶瑩可愛。空氣飽含水分,氣管到肺尖都潤沁了。美麗的山嵐和緩纏繞山尖,再讓陽光淡淡驅散,露出整排翠綠的山色,像初醒的少婦睜開慵懶的眼神,濛濛地微笑著。推開窗戶望出去霧茫茫的,群山群樹都急著釋放更多氧氣,晏起的人包括她這個外路人都蒙其嘉惠。

除了喜歡這裡的氣候,蘇韻在老硐村也交了朋友,最為交好的是住在隔壁的林太太。林先生全名林敏陞,四十來歲,是個沉默矮小的男人,在小學裡做工友,臉龐還算年輕,不過半顆腦袋禿了,還有隻腿受過傷,走起路一瘸一拐,跑也跑不快,冬天常看他拄根拐杖出門,天氣稍變就捧著膝蓋坐在樓梯間,臉皺得像揉過的抹布。林太太說他是一九四四年底在貴州獨山和日本人打仗的時候給詭雷炸傷了,雖說丈夫斷了條腿,林太太說起來還是洋洋得意:「那些日本鬼子可狡猾了,先假裝撤退,然後沿路埋雷,整個排的人炸死一大半,他還算命大,只丟了半截腿!」彷彿當年在獨山打仗然後傷了一條腿的是她。

林太太是典型外省太太,一頭短髮,前額夾了兩根黑色細髮夾,眉毛細心修過,一雙狹長的鳳眼年輕時或許還有幾分風情,但過了中年眼皮一垂便顯得賊頭賊腦。林太太喜歡穿旗袍,雖是手工粗劣花色庸俗的便宜貨,但虧得她身材保養得宜,穿梭在在粗布大衫的老硐村女人間另有一股搖曳生姿的風情,輕浮的男人總也喜歡多看兩眼。林太太沒有工作,蘇韻外出時便將玥盈交託於她,大概是因為沒有生育,林太太對玥盈不錯,除了孩子日常花費,沒多向蘇韻收錢。

林先生夫妻也是一九四五年到臺灣,一到臺灣便在老硐村定居,和蘇韻相比算是地頭蛇。蘇韻在臺南時住的是外省眷村,初來臺北身處不同語言的臺灣人中有些不適應,臺灣人說話尾音拉得很長,軟綿綿的,偶爾還會冒出幾句日文。愛笑,不論何時總掛著可愛的笑,可那笑裡還有許多難解的意涵,細看總有幾分不耐煩。不過她想村裡的臺灣人也怕她,有時她走在街上見到群聚的學生家長想上前打招呼,他們往往對她尷尬一笑便鳥獸散了。蘇韻知道這種疏離與周肇錦的身份不無關係,一個軍人不管走到哪裡都不會討人喜歡,蘇韻因此份外覺得孤單,幸好有林太太陪著,她才漸漸融入老硐村封閉的山城文化。

有時候林太太會問起蘇韻的老家,她便口舌結巴,實在她不是一個擅長編造故事的人,雖然周肇錦將她從小到大的故事來回說了許多次,但她心裡總覺得不踏實。她不記得自己生於靠海小村裡的漁家,不記得曾與誰坐在村口的廣場為父兄編織漁網,不記得如何剖開魚腹去骨清腸掛在簷下風乾,不記得曾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更別提那場十七歲的婚禮。所有的記憶都來自周肇錦口述,而人在異鄉也無從查證,她只能這麼將錯就錯把日子過下去,但要她煞有其事地再把周肇錦告訴她的故事告訴別人,她是做不到的。

對蘇韻來說,不存在腦海裡的故鄉或許比臺灣更像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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