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狂眼中的世界

我清楚地記得阿路剛到我家的時候就是隻頭大身體小的小黑狗，喜歡瞇瞇眼所以有朋友看了照片表示他跟吳建豪有點撞臉，但事實上阿路的眼睛有別於一般土狗杏仁型琥珀色，而是偏圓偏黑的眼睛，眼白部分因此十分分明，乍看和已經仙逝的黑糖有幾分相似，這也是我用以說服我媽留下他的原因，因為當時我媽還沉溺在哀悼黑糖的情境裡，我只好瞎掰馬路是黑糖投胎而來這個理由來為他請命。

不過我自己對此也是半信半疑的，畢竟他們身上有許多巧合，除了眼睛長得一模模一樣樣之外，馬路肛門周圍一圈淺黃色的毛也和以前我們為黑糖剃毛時的區域一樣，全身剛硬短毛卻左右耳朵後方各有一撮細軟的絨毛，有時候我真覺得馬路是黑糖上天堂拉長了腿、練出了胸肌、又做了縮腰手術後再來到我們家的。

只是養了沒多久我跟我媽都有點幻滅，因為馬路不管是個性還是生活習慣都和黑糖截然不同，黑糖高傲冷靜，馬路親和瘋狂，黑糖事事不懼，馬路甚麼都怕，黑糖臉蛋甜美，馬路長得很老，最重要的是黑糖非常愛乾淨，馬路卻熱愛吃屎，而且在極度恐懼的時候會咬人。


馬路到我家已經滿一年了，這一年裡最痛苦的兩段時間分別為他剛到的時候和今年春天的時候。他剛來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在土地公的神桌下面拉尿，一天至少兩回。我們用當年教育黑糖的方式教育他，只三天就收到奇效，他的確會到廁所屎尿了，問題是他還是堅持要留一兩泡貢獻給土地公，至於屎，因為都吃掉了所以也無法判斷到底拉在哪。那段時間我不但要每天回家就是水淹金山寺的窘況，不但要跪在地上擦尿還要忍受我媽的抱怨，因為早上我媽出門前也要跪在地上擦完尿才能出門，我們兩個都快發瘋了，不是說土狗比較聰明嗎。

這件事情後來能解決還要感謝楚楚，因為在幫我老闆採買楚楚的用品時蒐集了一些資料，聽聞小蘇打粉可以中和阿摩尼亞消除尿味，我靈機一動也用小蘇打粉清潔家裡的地板，結果馬路在神桌底下拉尿這個變態的嗜好竟然不藥而癒，顯然之前他一直不由自主去亂尿完全是因為神桌底下還有他老人家的尿味，而狗的本能是會在固定的(有尿味)的地方尿尿，所以他陷入了一種明知道會挨罵還是不得不為之的鬼打牆裡啊。


另外一個痛苦期是幾個月前，當時馬路因為全身性的搔癢及掉毛被我們帶到獸醫診所，那位醫生看黑糖看了十幾年，算是我媽極信賴的醫生，但是這醫生性格嚴肅又有點年紀，所以看診的當下沒有像時下年輕醫生一樣會先跟狗狗建立關係，直接就把馬路的耳朵拉過來看，馬路本來就膽小，驚恐之下肝膽欲裂失去理智就咬了醫生一口，醫生當場拒看，我們只好摸著鼻子回家。

但是這件事情卻帶給馬路非常大的影響，他自那天開始似乎明白了「用咬咬可以驅趕討厭的人事物」，因此當我們要他做任何他覺得討厭的事情時他就會咬我們，雖然只是輕咬但人手何其脆弱，我每天手上都是紅腫瘀青，心裡又很著急，我也知道他會出現這種現象完全是因為心裡有傷，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放任不管的話怕他越咬越爽總有一天會變成愛咬人的壞狗，但要打他罵他又只會造成反效果，因為找了很多資料又諮詢了獸醫同學和一些狗主，都說會咬人的狗有可能是來自打罵教育的陰影，我就想到有一陣子我爸媽的確動不動就打罵馬路，因為在教育裡打罵的確是最快的方式。另外我也想到那一陣子我因為忙碌比較少帶馬路出去散步，春天較涼爽的時候一天都會帶他出去兩次，但有一陣子一星期還不到五次，恐怕也是馬路性格扭曲的原因。


後來我跟我爸媽溝通過請他們再也不要打馬路，而且盡量以正面鼓勵的方式引導他作對的事情， 而我自己也堅持每個星期一到五每天至少帶他出去散步一次，每次至少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星期六早上則固定帶他走遠一點，因為現在大馬路的人行道都做得非常好走，河濱公園也很多，所以有時候我會帶他從新店走到公館再走回來，或是帶去河濱公園狂奔兩三個小時。又買了一些可以塞零食打發時間的益智玩具給他，而且痛定思痛帶去結紮。


可以很明顯感覺到他狀況改善很多，不再陷入莫名挨罵挨打的恐懼(顯然他從來沒有搞懂挨罵挨打的原因)、而且也免於被拋下的恐懼(每天陪他散步、沒空陪他時就給他玩玩具引開注意力)，雖然和電視上那種很厲害的狗狗相較他還是很容易分心，但是至少在也沒有咬人、去公園時叫他會回來、看到別的狗時雖然也想玩但是不會想跟人家回去。本來我想他應該就此穩定下來了吧，誰知道這次又出了大包。

前天凌晨四點我媽把我叫起來說馬路吐了滿屋，而且這個貪吃鬼竟然一口飯一口水都不吃。我們母女倆先穩住狗然後把屋子地板的嘔吐物清乾淨，我媽出門後我又不支睡倒，八點起床時看到馬路躺在我家客廳茶几上病懨懨地，和平常一看到我起床就在屋子裡狂奔吵著要散步的景況大相逕庭，而且地上還有兩灘帶著鐵鏽色的嘔吐物，我湊近還可以聽到他肚子嘰咕叫的聲音。我想他是不是肚子太餓了，就煮了兩塊排骨肉給他，結果他竟然連舔都不舔，這不對，這太不對了。

九點半我連打了兩家動物醫院的電話才找到醫生，又是之前那位嚴肅拉耳朵的醫生，本來我已經不太願意再帶狗去給他看了，但這次的事件讓我又對他改觀了，這晚點再說。總之我大概敘述了狀況後醫生表示懷疑他食道或胃腸被異物卡住，我說前一夜我媽的確有偷偷給他吃一種奇怪的蔬菜潔牙骨，醫生表示潔牙骨、肉條、肉塊這種壓縮合成的東西絕對不能給狗狗吃，因為狗狗很容易一咬一大塊下來就吞進去，而這種壓縮的零食很硬無法在肚子裡分解消化，所以他建議我先帶去照X光，再把狗跟X光片一起帶去給他看。

我們家和診所中間有個檢驗所可以幫動物照X光，以前黑糖就去照過幾次，所以我直接叫了車子過去。計程車司機明顯給我繞路，五分鐘可以到的車程他搞到車資一百塊，但我看他車子老舊、椅子上又都是馬路的毛，我也不好意思多說甚麼了。下車後原本病懨懨軟綿綿的馬路忽然又緊張了起來而奮力掙扎，我把他放在照相的檯子上他整個驚慌到不行，花了十幾分鐘我還是搞不定他，還幾番被他的長腿踹到臉，檢驗所老闆雖然有心幫我但我實在怕馬路也咬了他，所以不敢讓他幫忙，最後只好急叩我爸從中和來支援我。

據我媽事後表示我爸離開的那一個小時早餐店災情慘重，因為我爸算是早餐店的大廚，他廚藝精湛之餘還非常愛乾淨守秩序，做出來的蛋餅可以切成六塊一模一樣大，放到盤子上有如六星級飯店，蘿蔔糕上面放滑蛋不說，蔥油餅煎得香噴不膩，還很會做一種叫蔬菜蛋餅的東西。我媽算掌櫃的，雖然也有一點功夫，但是她做的蔬菜蛋餅外面焦裡面沒熟，蛋餅切成六塊就會土石流，蘿蔔糕上面只會放荷包蛋，蔥油餅還煎得不脆，導致客人們鬼哭神號，這個說老闆娘蛋餅為什麼切成四塊，那個說老闆娘我的蘿蔔糕怎麼是荷包蛋，還有人打電話來問今天的蔥油餅誰煎得不脆啦，現場還有一堆人吵著要吃蔬菜蛋餅。

我媽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插著腰說老闆不在我不會作蔬菜蛋餅，拒絕接單，那個蛋餅切成六塊會散掉只能切四塊，蘿蔔糕我只會煎荷包蛋不然不要點加蛋，最後拿起電話跟嫌蔥油餅不脆的客人說拿去烤箱烤一烤啦。事後我爸回到店裡也是怨聲載道，據說我媽把整個煎台搞得都是蛋渣，我爸只好一一刮除清掃，我只能說我這身把房間弄亂的好功夫肯定來自我媽的基因。

啊我真是一不小心又離題八萬里。總之我爸來了之後我們總算順利幫阿路拍完片子，令人感動的是在這邊我們把阿路像烤乳豬一樣拉過來翻過去，他雖然奮力掙扎但是也沒有任何咬人的跡象，最後也默默妥協了，我爸說他應該是身體不舒服沒有力氣，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覺得他有進步。後來我們帶著片子去診所時醫生看到馬路就恍然大悟的說原來是他，我心裡想你該不會又要拒看吧，結果醫生只是默默把片子拿起來講解，告訴我們腸子裡有東西塞住但是看起來並不硬，推測一天內就會拉出來，麻煩的是他的胃壁因為食物下不去一直嘔吐已經受傷了，早上嘔出的鐵鏽色胃液其實是胃出血的症狀，所以他會給我們一罐活性碳，讓我們每兩個小時餵食一次，這段時間只能喝水，餵食完胃壁應該就會恢復，到時候就可以正常飲食。

回家之後才是挑戰的開始，阿路以前吃藥都是吃藥丸，混在飼料裡他就一起喀掉了，但是藥水他還是頭一遭，重點是他不喜歡，而且抗拒地很厲害，甚至對我發出恐嚇低鳴。前四次餵食我都是趁他張嘴的時候把藥水直接射到他喉頭，但是第五次他怎麼也不肯吃，而且他已經抓到我的射擊路線公式，每次都會趁我出手時把頭轉開，害我浪費了兩管藥水，我看他其實也很可憐，因為前一天肚子痛整晚沒睡，所以吃了幾次藥肚子舒服了就很睏，既然醫生說晚上睡覺不必吃，那不如就隔天再吃吧。(但我想醫生應該沒想到馬路會七點就睡了吧...)

這中間其實很煎熬，因為我爸媽都不在家，所以我要一個人面對馬路拉出來的血便。事實上他第一泡血便出來的時候我哭了，因為廁所裡都是湯水般的血便，水一沖血腥味和屎味迎面而來，我這輩子哪見過這種陣仗，心想拉血便是怎麼回事，莫不是肚破腸流了吧。打電話給醫生，醫生表示那是胃壁或腸壁黏膜受傷出血的症狀，大便會呈現果凍狀(還真是好聽的形容詞啊)而且帶血，等不再出血就不會有了。馬路總共拉了三次血便，血一次比一次多，便一次比一次臭，連我爸回家時都說門外就可以聞到很可怕的腥臭味，我說那是血腥味啊，如果搭配現場畫面更可怕(我實在沒有勇氣拍下來)。


另外一件麻煩的事情是馬路在吃第二次藥時吐了一半出來，當時他大概肚子很痛到以為自己快掛了吧，所以就躲到我哥以前的房間一張桌子下面，我走過去想擦掉他的嘔吐物時他大概以為我要強行拉他出來，忽然發瘋地咬我的衛生紙，我疏忽了他當時已經表現出生人勿近的訊號，還和他搶奪衛生紙，結果被他狠狠咬了兩口，手指和掌心各多了個噴血的洞。事實上馬路當下也愣住了，他恐怕沒想到我如此嬌嫩一咬就噴血吧，反而因此冷靜了下來。

我被狗咬也不是第一次了，隨便拿衛生紙壓了止血、紗布膠帶裹了就算了，過了一會兒嫌麻煩連紗布膠帶都丟了，看傷口已經癒合大半我也沒特別避水。結果今天早上醒來手指腫到不能彎曲，趕緊掛了附近地區醫院的外科，醫生一看就說蜂窩組織炎了，還問我有沒有碰過水，我說碰了很多，醫生用一種「果然北七沒藥醫」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後交代一星期不能碰水，又把我手包得像出車禍，才開了藥單和注射單給我，我先去打了一針破傷風又拿了抗生素回家吃，手指這才消腫。

再回到馬路吧，總之今天早上我起床時他已經比昨天精神好多了，我不想為了餵他吃藥又讓他驚懼掙扎，想起醫生說如果他真的很餓就給他吃一點白米飯或白吐司這種好消化的東西，我就用半片白吐司沾藥給他，他吃得津津有味，很好，能吃就是福(誤)。藥吃完後我打電話給醫生，醫生表示等他拉屎如果是條狀而且沒有帶血就可以讓他正常飲食了，但目前因為他還沒拉屎所以只能吃白飯白吐司白饅頭之類的純澱粉食物，幸好因為已經不再嘔吐所以可以無限量供應。

折騰了兩天多，我跟我爸媽都受了不少驚嚇，我爸昨天晚上還很惆悵的說馬路不吵不鬧真奇怪啊。今天我媽跟他的朋友說馬路胃出血，該阿姨大驚小怪地說他家狗有時候吃到臭酸的飯菜也沒有這麼誇張。我說看來我們只好頒發一張獎狀給馬路，就叫史上最難養的土狗，而且以後我們要好好照顧他的身體，因為他這麼容易緊張實在不適合上醫院。我媽默默地說看來他就是因為身體太差才被親生媽媽拋棄，我說我們應該也沒辦法把他送走去換一隻小型狗回來了，因為這傢伙個性差會吃屎身體又不好，沒人要啊。不過我心裡還是蠻高興的，除了馬路恢復健康(剛我已經聽到我爸追著他要拖鞋的聲音了)，我媽對他的憐惜也因此多了，不比前陣子一直抱怨的狀況。

其實我媽就是愛拿馬路跟黑糖比較，但是每個小孩都是不一樣的，養久了就會知道，每個小孩都有自己的珍貴之處。

重點是馬路真的是全世界最難養的土狗，他還好被我們撿到了，不然應該早就被大自然淘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