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狂眼中的世界

國曆的八月十五日是陳黑糖的忌日，也就是說他已經離開我們超過一年了。其實我大概在他過世後幾個月就已經接受他消失的事實，並不像我母親那樣只要到他埋屍處就會徘徊哭泣，對我而言黑糖的消逝僅只是肉體的流失，這麼說或許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認同體會，不過我深信所謂的緣、愛、相遇都不會消失，消失的只是他的狗身，埋在我阿姨家院子下方受蟲咬而漸成腐蝕土壤的是一個和黑糖本身已經沒有關係的大型蛋白質體，不管是漂亮的毛髮還是明亮的眼珠，都是毫不可惜的，因為他已經脫離，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真正令我傷心並久久無法痊癒的是分離的感覺，雖然我也能明白當他的肉體已經無法再支撐時活著才是一種折磨，並且對他一直到過世前一個月病情才急遽惡化感到感恩，他沒有受到太多折磨。但是我還是時常因為寂寞與不習慣而哭泣，尤其年初後我哥結婚搬出家裡，家顯得更冷清了。我一星期裡總有幾天晚歸，開門的時候沒有誰搖著尾巴站在門口等我，看電視的時候兩條沙發上只有我一個人，天氣好的時候我也不想出門了，每每憑窗想起以前許多次因為偷懶，即使天氣不錯也不帶黑糖出去多走幾次，心裡那種恨不能時光倒轉的焦慮遠勝過人生任何一個錯誤的決定。在黑糖走了以後我才發現狗對一個單身的女人來說並不只是狗，我之所以可以安然穩定的生活是因為在我動盪的生活裡黑糖一直持續地散發一種正面的力量，即使他不像電視上的神犬會舔去我臉上的淚水。

後來想要再養一隻狗不是為了我自己，卻是為了我媽。我媽一直到黑糖過世將近一年後看到電視上長得像他的狗還會哭，她甚至不肯走到客廳，因為她說客廳裡都是黑糖的味道，不管發生好事壞事她都會說如果黑糖在就好了，不管我們怎麼逗她她都不開心，有時候半夜睡迷糊了，她還會起來找狗，找了一陣找不到才想起黑糖已經走了，就又躺在床上哭。我哥要結婚前某天我們在家裡高高興興的討論婚禮細節，我媽忽然又說如果黑糖在就好了，我終於忍不住對她大發雷霆說「你放過你自己放過我們好不好」，我媽紅著眼睛走了，我也哭了。

我和我哥一直商量著要養一隻新的狗，給我媽，也給我爸。以前養黑糖的時候我爸媽會帶他去附近玩耍，沒了黑糖後我爸除了上班完全不出門，每天窩在家裡不是睡覺吃飯就是打線上麻將，我爸本來就是懶怠出門的人，沒了黑糖他更有理由不出門了。我們跟我爸媽提了好幾次，我每隔一陣子就上流浪動物之家的網站看，但是每次我媽都說不要，一開始說怕再經歷生離死別，要不就說黑糖屍骨未寒，有時候我爸會說他不要被狗綁住了，講到後來僵了我哥就說直接抱回來吧，抱回來他們就養了，我媽就發狠說你們敢抱回來就試試看，我絕對不會管他！之後又說你們為什麼要逼我在沒準備好的時候接受，我跟我哥只好放棄。

我老闆說當初黑糖是你媽自己抱回來的，所以你媽如果要再養也是要自己抱回來，你就不要管他了。沒想到後來我媽竟然真的抱了一隻馬路回來。一開始她說只是先收留一陣子，等找到有人願意養就送走，但我實在太喜歡這個傻呼呼的小傢伙了，再說他剛來的時候滿地亂拉又愛咬人，經我一番調教才勉強學會在廁所屎尿以及聽得懂一些人話，我跟我媽說之後你再養我就不管了，我沒有那麼多時間一天到晚在教幼犬。另外也是我媽實在找不到人送，後來勉強拜託一位住在山區的朋友接受，我一聽卻很不樂意，那位阿姨住的地方已經有了五隻狗了，而且阿姨一星期只去那裏住幾天，說是養其實只是有個地方睡覺有東西吃，我實在捨不得。

馬路來家初期把我家搞得雞飛狗跳，我媽幾乎每天都要說上幾次快點送走他，因為他不但衛生習慣不好又野性難馴，和黑糖截然不同。黑糖的母親也是家犬，因此許多我在狗行為學書籍中看到的動作、語言根本不會出現在黑糖身上，但馬路就表現得很豐富，他想找人玩的時候用會玩具戳人、會咬人褲管拉人袖子、會咬人腳後跟後再跑遠、會翹著屁股搖尾巴前跳後跳，一開始我父母不瞭解還誤以為他是隻有攻擊性的惡犬，我爸甚至叫他「野狗」，還信誓旦旦地說馬路咬不到他手中的襪子後就對他擺出準備攻擊的動作。

我著實花了好一番功夫教育我的父母，也幸好我手頭還有幾本關於動物行為的書籍，書中並且有許多現成的圖片可供參考，當我父母透過圖片開始了解馬路所有的動作代表的意思都是玩耍的邀請而不是攻擊後，他們總算開始喜歡這個小傢伙。但是他們還是有他們的疑慮，總覺得重新愛上另為一隻狗總有種背叛黑糖的意味，可我不認同，新的回憶和舊的回憶並不是寫在同一個地方，新的回憶和舊的回憶也沒有衝突，養狗就像戀愛一樣，因為有以前的經驗，才能將這一次做得更好，可是我們也並須徹底體悟每一次的對象都是不同的個體，不能比較。我爸媽一開始總是對著馬路叫黑糖的名字，只要馬路犯了錯，我媽就開始說以前黑糖都不會這樣，以前黑糖多好多乖，一直到馬路來了將近三個月她才明白到，黑糖和馬路是不同的，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壞，我們的確會懷念過去，但還是應該珍惜現在。

馬路至今還是戒不掉吃大便的習慣，但我們也已經認命了，反正是他自己的大便，也幸好他不吃別人的。想玩耍的時候他依然會扯人袖子，不過年紀還小，我們反正就一邊教，有時教個幾天他好些了，我一忙，過兩天他又開始了，只能說小孩子就是要重複教。他跟黑糖一樣喜歡站在沙發上看風景，但他比較有耐性，黑糖看一陣子就下來睡了，馬路可以站在上面看十幾二十分鐘，我爸說有時候半夜起床看到他一個人站在那邊看夜景，大概是失眠吧。馬路現在也喜歡咬黑糖喜歡的那種牛皮骨，在沙發上咬著咬著就掉了，他不論如何都會自己撿起來，不像黑糖老等著別人撿給他。馬路也黏人，和印象中的狗比較像，我們進門時他早等在那兒搖著尾巴，我若是外宿，回家時他總是又哭又抱地，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晚上我和我媽坐在沙發上時他就黏過來，一邊看電視一邊打瞌睡，沒一會兒就躺平在我們腿上，大腿都能感覺到他超強的心跳。我覺得這樣很好，或許他跟我們的緣分又是十幾年而已，或許十幾年後我們又要再承受一次生離死別之苦，但我覺得能相遇真是太好了，就像以前黑糖那樣愛我們也被我們愛一樣，在我們的能力範圍之內，好好地照顧一隻新的狗狗，也被狗狗照顧，真是一件很幸福也很善良的事情。

這篇文章是隨筆寫就，因為看電視時看到馬路可愛的睡姿，想起以前黑糖也曾陪著我一起看電視。我想了想決定不回頭看也不修改，因為也算是很情緒的東西，並沒有特別想要表達甚麼。只是前陣子有個網友告訴我，以前就很喜歡看黑糖的文章，但是因為忙碌有一陣子沒有到我的部落格，直到他的愛犬也過世後才又來訪，誰知黑糖也已經走了。我其實並沒有特別覺得應該要怎麼做，只是生命或許就像個拼圖，少了一塊，就補一塊進來，雖然已經不是原本那一塊，但是會有新的完整、新的圖案。

馬路其實很特別，他雖然是米克斯，但長得超級土狗，所以走在路上都會有人問我這是不是台灣土狗，但我都會很驕傲地說這只是路上撿來的流浪狗。我並不覺得養一隻流浪狗有甚麼丟臉，雖然我媽都說他臉長得超醜，不像黑糖那樣教雕細琢又可愛，但我覺得，都是家裡的孩子，對我來說都是最可愛的。生活其實很無聊又經常出現不開心的事情，可是我覺得因為有馬路就變得有趣多了。我也覺得馬路一定是黑糖派來的，因為他聽到了我們啼哭的聲音。

我留下馬路還有一個原因，他背部都是黑毛，只有肛門周圍是一塊黃色的毛，而這塊黃毛的形狀，和當年我為怕黑糖大便沾到肛門旁邊的長毛而剃掉的區塊一樣，我這人是比較宿命的，我相信這種事情絕對不是巧合，我相信馬路會是全世界最適合我們家的狗，才不顧我爸媽反對堅持將他留下。現在已經證實我的堅持是對的，當初我爸媽擔心的事情全都多慮了，我爸說他會長到二十公斤，野性太強會攻擊人，我媽說他一定學不會在廁所排泄，一定跟人不親近，但馬路現在七個月也才十公斤左右，而且完全沒有攻擊性和地域性，我只能說，這世界上沒有巧合，只有緣分。（感覺講完這段我頭上都有佛光了）（誤）

我也覺得很感謝，還能擁有這種安靜的夜晚，去年一直困擾著我的對面鄰居依然每個周末開趴踢，但我神奇的已經可以安然入睡，甚至不會讓憤怒的情緒影響。我知道，那是因為馬路在我身邊，就像以前黑糖在我身邊，當他們蜷曲著身體睡得好香好甜的時候，當他們抖著小耳朵伸著小爪子作夢的時候，對面的鄰居已經被隔離在我的世界之外了。為了一隻狗我覺得上帝對我還是不錯雖然有點蠢，但我的確是這麼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