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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曉沅年輕的時候還挺喜歡自己的名字,名字裡有個曉字,和「小」諧音,感覺人就永遠那麼小巧年輕。她的個子又真的嬌小,走到哪人家都說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是不是客套話她分不出來,不過反正聽著爽快就夠了。女人嘛,不像男人又怕沒錢又怕沒地位的,女人怕的就只有老,青春不老就是女人幾十個世紀以來的夢想,童話故事裡的女主角哪個不是永保雙十年華?中年公主巧遇喪妻老國王的故事哪有吸引力?「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就是全世界女人心態的投射,只要不老,幸福就能手到擒來,約略是這個意思吧。

只是日子過著過著,她一直真的沒得到幸福,歲月卻也不等她了。一轉眼過了二十,一轉眼又過了三十,這時候讓別人勉強叫一聲「曉沅」還不覺彆扭,到了四十多,人家還衝著她東一句曉沅西一句曉沅可就有些詭異了,連年紀比她小的同事也這麼叫她,就算後面加個姊字,聽起來也有種輕浮感。升副店長那年楊曉沅剛滿五十歲,她笑容滿面的接受了同事們的賀喜,然後慎重其事地宣布:「麻煩大家以後別叫我曉沅了,我說實在已經不小了,叫我副店吧。」

原本對「稱呼」一事並無特別規範的眾人忽然就尷尬了起來,好說話的店長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不過從此之後店裡的尊卑便忽然明確了,再也沒人敢摟著店長的肩膀說笑話,氣氛也變得嚴肅。私下大夥兒狠狠地把楊曉沅罵得很難聽:「老處女,變態老怪物,真以為自己是甚麼東西?搞得整間店怪裡怪氣。」

說來楊曉沅與這間連鎖超市結緣也超過三十年了,一開始她只是個小工讀生,家裡窮,她不得不一星期花二十個小時換一點錢貼補生活費。專科畢業之後沒多久她就結婚了,嫁到高雄。也不知怎的,明明身體強壯,卻好幾年生不出孩子,望孫心切的婆婆的臉色難看可想而知,她又不是甚麼好脾氣,有時候忍不住頂上幾句,家裡就吵翻了天。丈夫個性軟弱,面對母親與妻子的爭吵總選擇掩耳而去,有時候好幾天不回家,就這麼吵吵嚷嚷地過了十年。有一天丈夫忽然帶了一個女人回家,那女人的肚子真是大,足像塞了三顆籃球。丈夫說,女人懷上了自己的小孩,雙胞胎,兩個都是男孩。

她就這樣被趕出了夫家。婆婆得意的嘴臉和丈夫低垂的腦袋,在楊曉沅往後的歲月裡不時成為惡夢糾纏著她,但她在檯面上卻是靠著好強挺過來了。那時候她逼著婆家將幾甲土地過給自己才肯簽離婚協議書,又當著婆婆的面把土地賣了。哼,賣土地才真是剮了這些莊稼人的心肝呢,好歹也叫他們領略領略台北人的本事,台北人甚麼都吃,就是不吃虧!

手頭的錢足夠她一個人過上幾十年好日子,但楊曉沅也不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物,自己孤身一人,總得為將來打算。於是她搬回台北買了兩幢屋,一大一小,大的足夠住進一個小家庭,小的就是個舒適些的套房。她把大屋放租出去,小套房就自己拿來住了。雖然每月有了穩定的收入,但她手頭卻也因此空了,總也不能就此坐吃山空,但想想自己年紀大了學歷又不高,坐辦公室是不可能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回到當年打工的連鎖超市應徵,這才發現現時的店長是自己當年打工時的前輩,有交情就好說話了,她就這樣成為超市的正職人員。

這一做就是二十年。其實她進來不到五年就該升了店長,但楊曉沅想自己又不缺錢,不過找份穩穩當當的工作打發時間,何必當甚麼幹部,薪水多不了幾毛,要負的責任卻一堆,因此每次升職她能推就推,有幾次真的推不掉了,她就假意要離職。公司方面也不真那麼想強人所難,反正底下躍躍欲試的年輕人多的是,楊曉沅不要就算了吧。

平心而論,楊曉沅離婚後的日子比以前好過很多,手頭有房有錢,工作薪水雖然不高卻很輕鬆,年資長,假也多,就算臨時想休息幾天,只要喊聲累,比她年輕許多的店長就會自動幫她把班表排開(畢竟這個店長的位置也是因為她的讓賢啊),相較於在高雄那十年每天有做不完的家事和吵不完的架,身上連一塊可以自由動用的錢也沒有,楊曉沅就必須承認也許當初離婚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那麼為什麼楊曉沅近半年會違反自己的原則接下副店長的職務呢?說來說去都是為了新搬來的那個女人。楊曉沅不知道那個女人叫甚麼名字,不過她第一眼見到那個女人就討厭,私底下,她都叫那個女人騷貨。楊曉沅必須承認憑第一印象去討厭一個人的確有些失德,尤其她討厭騷貨的原因……也不是對方當真做了甚麼,只是因為她騷得光明正大,騷得一走進超市就讓空氣都帶著騷味,讓所有男人都迷住了眼睛。

女人哪,一騷起來就成了所有同性的公敵,這大概也是人類的獸性之一,風騷的女人在感情上總是比較吃香的,其他女人只好聯合起來對抗了。不只楊曉沅,超市裡的員工和見過這個騷貨的女人都不喜歡她,其中最憤怒的一群就是已婚婦女。該說是對自己的丈夫沒信心呢,還是對自己的容貌沒信心呢?總而言之騷貨每次走進超市就像走進一大群與她為敵的母獅群裡,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女人天生柔弱,沒有甚麼張牙舞爪的本事,終歸還是嚼舌根詆毀對方居多,於是這些討厭騷貨的女人們便互相傳遞了許多難辨真假的,關於騷貨的傳言。

說起來,就算騷貨真的結過三次婚,是個兼職妓女,性生活紊亂,那又如何呢?別說這些事情不見得是真的,就算是,也只是騷貨個人的事情罷了,有人喜歡把大腿閉緊,當然也就有人喜歡把大腿張開,就像有人喜歡吃巧克力,有人喜歡吃麻辣鍋,又關其他人甚麼事呢?楊曉沅雖然一再努力說服自己,卻還是無法抑制對騷貨的痛恨,說來說去,大概是因為這個女人長得和當年搶走她老公的狐狸精太像了。

雖然過了許多年,楊曉沅還記得那狐狸精的模樣。飄飄的長髮,細長的眼睛,上翹的眼尾,水汪汪的眼神,光那一雙眼睛就設了無數陷阱,更別提那紅艷艷的小嘴。楊曉沅說來是不怨她老公的,那個白癡向來好色,當年自己要不是靠著一點美色哪能擄獲他?好歹他家也是個暴發戶啊。只是歲月過去,她也蒼老了,又沒生出一子半女,丈夫變心是可以預想的,更何況對手是這種狐狸精。

只是在情場上慘敗對一個女人來說是終生恥辱,有時候競爭是這樣的,楊曉沅自己分析了幾次,倒不見得是想要那獎品,而純粹只是想贏。就像小時候參加運動會,獎品往往都只是一打鉛筆,她總是還沒回家就分送光了。誰稀罕那鉛筆呢?她只是想要贏。誰稀罕那個男人?她只是輸得不甘心。

這段記憶時隔二十年又被騷貨勾了出來,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人長得這麼像?那眉眼鼻嘴,還有臉上掛著那種對美貌的自信,和輕挑的邪氣,是這種長相的女人看起來都騷,還是騷女人都會長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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