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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好褲子後,他將濕透的報紙輕輕推回鞋櫃下方,這麼一來誰也找不到啦!林俊文得意洋洋地想,整棟樓議論紛紛四樓這一戶特別臭,鬧得連隔壁那戶都賣不出去。林俊文不動聲色,他的寶尿可是有鎮邪的效果,雖然受點委屈,不過對他們來說還是利多於弊。他們?當然是他樓下這母子三人了。

一切結束得很完美,只是一早沒聽到那位母親慵懶的「鑰匙帶了沒」和哥哥「帶了」的對話,沒聽到兩個孩子又沉重又輕快的腳步聲,有些遺憾。林俊文正待轉身到一樓拿報紙,忽然一陣風吹來,輕輕帶動鐵門發出輕輕的金屬撞擊聲響。

四樓的鐵門竟然沒有關。不尋常,這太不尋常了。

林俊文的心受到撕裂般的痛苦,一半的他受到軌道的感召想到一樓拿報紙,另外一半的他卻想著,反正這個早晨已經是個脫軌的早晨了,孩子們沒有出門,他甚至用左手開了鐵門,何妨再繼續脫軌下去呢?但是在屋外拉一泡尿和闖進屋可是截然不同的呀,他掙扎著。但不過就是走進屋裡提醒他們門沒關好罷了。

林俊文終於說服了自己。

林俊文顫抖著伸出手拉開鐵門,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鐵門後的世界,一扇半掩的木門,一個小小矮矮的門檻,木門之後是沒有開燈的屋,地上似乎有甚麼東西。他踩進屋裡想看個仔細,忽然覺得腳底一片濕滑。「唉呀,我沒穿鞋。」他失笑著對自己說。然後低身出手抹掉腳底的東西,才發現自己竟然踩進了一大灘黏稠半乾的血裡。

屋裡黑漆摸烏,沒開燈,面向屋外的那扇落地門拉上了厚實的窗簾,清晨的陽光射不穿。林俊文其實看不紮實,八百多度的近視啊,最後總會附帶一些併發症,甚麼夜盲啊飛蚊啊散光啊他都齊了,在這沒開燈的屋裡他其實看不紮實。但這不紮實裡又有種紮實,那是對血的篤定。這肯定是血,林俊文摸摸腳底又聞了聞手指,喃喃自語地說著。
林俊文老家是地方上的養雞大戶,規模最大的時候有幾十萬隻雞口,說來也是個小開。這個小開自小醒在雞糞臭裡,摸摸雞蛋就知道這是顆受精的蛋還是啞蛋,還要多久才能孵化,聽小雞啾兩聲他就能分辨公母,雞群們一暴躁,他就知道來的是野貓、野狗還是老鷹。林俊文家只敷雞、養雞,不殺雞,中盤商每天開著貨車來載熱呼呼的雞蛋跟活蹦亂跳的小雞,他和老爸就像嫁女兒一樣站在路口目送車子離開。

後來他大了,老爸說一代要比一代強,老爸只有高中畢業,所以當兒子的理所當然要讀大學。他考上一間不怎麼樣好也不怎麼樣差的私立大學,大學生涯的前三年,他的成績排名不怎麼前面也不怎麼後面。最後一個學期的時候,同班要升學的同學都在準備考研究所或托福,準備去當兵的也開始打聽預官考試,他卻依舊渾渾噩噩。學期快結束的時候老爸卻把他叫回家,說是沒錢讓他繼續念書了,禽流感一掃,家裡的雞全死光了。

那時候他也不掙扎,乖乖辦了休學回老家幫忙,滿山遍野的死雞發出腐臭味,老爸找人來挖了幾個大坑,說死雞通通都要燒了。他說看新聞報導有些養雞場還是把死雞病雞弄乾淨了便宜賣掉,老爸卻說:「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林俊文也不爭論,每天起早幫著工人們把成堆的死雞丟進坑裡燒,燒滿了就把坑埋掉。

就是那時候受夠了血腥味。他以為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屋裡屋外揮之不去的雞屎味更恐怖的味道(這味道甚至深入他膚髮裡,讓他在大學裡受盡同懠的嘲弄欺侮。),但數以萬計的雞屍身上滲出的血水打破了他的迷思,那時候天氣正熱,腦門上淌出的汗水流進他眼睛裡讓世界變的霧濛濛的,林俊文伸手一擦就把眼鏡給擦髒了。旁邊一個工人抱怨著如果來場大雨就好了,把所有的東西都沖走算了。才剛說完沒多久果然下起午後雷陣雨,他們的如意算盤卻空了,雨水打在滿地雞屍上卻無法帶走任何東西,只把黏稠的血水膿水化為數倍的臭水,一波一波像海浪一樣打過眾人的腳背淌進坑裡。

那時所有的臭都被蒸到空氣裡了,林俊文這才明白死了的雞們其實是很貼心的,牠們盡可能地將臭味含在牠們弱小的軀殼裡,直到不敬的人們求來了一場雨,終於迫使牠們不得不敞開腐爛的胸膛將病菌、血水、屍臭一併釋放了。林俊文站在雨裡,所有的人都站在雨裡,看著紅色的浪潮走過雞屍穿過人群然後淹滿了坑,一瞬間所有地人鼻子都壞了,那臭就像有人拿著針筒把病死的雞血灌進鼻孔裡,於是鼻黏膜上所有的細胞都壞了。

那一年一起埋雞屍的同伴們後來都死得離奇,醫生說是讓不乾淨的空氣傳染了禽流感,林俊文卻知道不是的,他們是在處理屍體的時候不停抱怨而被雞的怨念詛咒而死的,否則自己怎麼會好好的活到現在?那都是因為自己當年對死雞們存有敬畏惋惜的心啊。即便如此,林俊文卻並不高興,他倒寧可自己也受到詛咒,因為死雞群的血腥味時不時還是會出現在他的生活裡,就像現在這樣,他幾乎無法分辨屋裡這股濃臭到底是記憶裡的幻覺還是真實。

林俊文將手指在屁股上抹了抹,手指上黏稠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這不是新鮮的血,都半乾了。他無法克制自己的喃喃自語,因為他已經確定這不是幻覺。屋裡很靜,連一點風聲也沒有,很臭,很悶熱,林俊文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他被自己的呼吸聲打擾,耳裡除了自己的呼吸聲甚麼都聽不到。這是很危險的,他已經不能眼觀八方了,就必須耳聽四方。林俊文試圖呼吸得小力一點,卻有種窒息的感覺,在嚴重缺氧的地方小口呼吸是不智的。

沒關的鐵門發出輕輕的敲擊聲,林俊文想如果這時候有人闖進來就糟了。不知道為什麼他下意識地轉身關上了門,一關上才想起萬一被發現就不能說只是進來提醒主人門忘了關了。但他沒有懊惱太久,會放任客廳滿地血不清掃的人家應該也不會在意陌生人闖入這種小細節吧。

是說到底是宰了甚麼動物能搞得這滿地都是血?台北市禁止私宰豬已經很久了,如果是雞鴨鵝這些家禽要殺上多少隻才能造成如此壯觀的景況啊?

林俊文決定豁出去了。他不顧一切地、啪啪啪的踩著地上一小灘一小灘的血跡(雖然看不紮實但他確信那些都是血)奔到落地窗邊,嘩啦一聲拉開窗簾。陽光興高采烈地照進屋裡,第一步就狠毒地刺進他的眼睛。高度數近視的人就是這樣,半瞎一樣,光線太弱看不清楚,光線太強也看不清楚。林俊文嘟囔著,拿下眼鏡揉揉兩隻眼睛。揉完眼睛就著光線看自己的手,手指上的血跡雖然已經擦得差不多了,指甲縫裡卻還有發黑的血跡。他抹在褲子上時太用力,反而將血摳抓進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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