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狂眼中的世界

最近因故忙碌(裝甚麼忙啊XD)，不太有時間也不太有力氣看長篇小說，適逢上週收到奧田英朗的【六宅一生】，利用幾天零碎的時間將它翻完了。昨日下午和一個朋友談起這本書，她說她也看過，從頭笑到尾剛開始看時覺得很好笑（朋友本人上門踢館，原來是我腦殘記錯了她的評語，特此更正XD），我聽了覺得奇妙，又將書重翻了一次，依然找不到笑點。我想是因為每個人看書切入角度不同，對我來說這本書不但不好笑，還充滿了沉重的遺憾。

六篇短篇，六個主角，彼此交纏的人生卻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每個人都想要透過某些不合常理的手段取得自己想要的幸福，但是每個人的結局卻又與原本設想的結果大悖其道，但這偏離，卻好像也並不那麼糟，反正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書裡的人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你無法過得順心如意，但也不會因此了無生趣，也不是沒有想過以死結束那種無法掙脫的感覺，但是如果沒死成，也不會想再死一次，反正就算在某一個轉角你選錯了方向，結果走著走著好像也忘了當初想去的地方。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麼慎重地將人生當作一回事。可是欲望是一種本能，食欲、性欲、購物欲，愛人和被愛的欲望，想要隨心所欲的欲望。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或許數量超過我們想像）過著和自己所設想完全不同的人生，並為此感到無法突破的鬱悶。如果可以光耀門楣誰想要讓祖宗蒙羞，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本領或有機會成為受人敬重的有錢人。有許多人為了【活】而【活得不像個人】，扭曲的夢想比沒有夢想更淒涼。

看不清楚自己斤兩的文字工作者，靠著諦聽樓上輕薄男人與各種不同女人做愛的聲音滿足性慾，並在這樣的過程裡一步一步落進原本怎麼樣也不願意落入的背德深淵。他是自卑與自大婚配產出的結晶，一邊膨脹自我價值一邊卻又畏縮於面對人群與工作挑戰。他無法自過去的挫折中起身卻也不願意因那個挫折而反省或改變，於是他成為城市裡安靜的瘤，在只屬於自己的角落反芻著憤世嫉俗。他去傷害比他更無能保護自已的人，最後一滴眼淚其實是為了自己流，與愛無關。

沒有想法的特種行業經紀人每天的工作便是在路上搭訕可能會答應成為酒女、妓女或A女優的女人。他活在城市的夾縫裡並不覺得自己有何不妥，雖然在老闆對那些不願下海拍AV片的女人軟硬兼施又騙又求的時候他會隱隱生出惻隱之心，但漸漸的他在女人賣肉給與的抽成裡麻木了原有的遲疑。前輩告訴他必須將這些女人當成商品當成動物，因此當他似乎對某個特別的女人生出特別的心情時，他給予愛情的方式是「兩人同居然後讓她去拍AV或做泰國浴養自己」，甚至任由前輩們在自己面前侵犯情人，因為「當小狼狗正是男人的夢想」。

沒有性生活又面臨空巢期的主婦無意間涉入AV界，竟因此迷上與年輕男演員們/經紀人的性愛。她像一隻焦慮的蟑螂活在老公與女兒經常不在的屋裡。她「每天都像星期天」，她在二樓藏了一個祕密，而為了這個秘密，她將一樓也弄成了一個祕密。丈夫和女兒和她像三顆環著同一個星球的衛星，軌道固定在某點交錯，卻在交錯後偏離彼此直到下一次交錯。她嫉妒著富裕優雅又工作順利的鄰居，而當她終於找到機會惡作劇時，她毫不猶豫(一點也沒有)便做了。她的世界只剩下肉體，而其餘都是充滿負面能量的、不在意得多餘時間。

擔憂著卻依然每日故我的KTV打工族因緣際會讓工作場所成了非法性交易的場合。他雖說服自己只是受了同事的蠱惑，又拒絕不了黑道的威脅，但他其實憤恨著沒有勇氣說不要的自己。他住在一個充斥噪音的爛屋，卻因為沒有勇氣改變現狀不當打工族而搬不走。他其實並不喜歡那些濃妝豔抹的超齡辣妹，卻沒有勇氣在同事們都折價與辣妹性交易時裝清高。他是推銷員眼中的肥羊，甚至不需要尊重。終於他的怒意找到了宣洩的管道，但他甚至沒有勇氣幹一票狠的。他從沒有抱怨世界對他不公平，他知道世界就是這樣，但他恨自己。

以純文學新人獎首獎之姿出道的作家在出版業不景氣之際投入情色文學的範疇，以每個月一本文庫本的速度出書，二十年來卻一直沒有放棄成為上得了檯面的作家夢。妻子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妻子。他覺得自己可以，但沒有機會再回純文學的世界。扭曲的夢想和他扭曲的人生，最後全透過與援交妹的性愛宣洩，他花大筆的金錢以及每日的性交重新建立在情色文學中破碎的自尊，「畢竟五十二歲還可以每天做愛，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和女高中生之間的所作所為，是自己活著唯一的意義。」說穿了，最瞧不起他的人，正是他自己。人生可以重來嗎？他多希望人生可以重來，或許心中隱隱也覺得就算窮途潦倒也比這樣好吧，於是他用了自己的方式讓人生重來。

靠著偷拍自己與男人們的性愛光碟賣前的恐龍妹，因為一口氣讓太多男人擁有自己的肉體而造成混亂。她或者可以當作本書六個故事中最成熟的主角，因為她的情緒從未受誰波動。但她也是本書中最殘酷的主角，因為她沒有任何夢想，也沒有任何遲疑。當其他人都是被命運（或自己的性格）推動而不得不走上一條自己並不想走的路途時，只有恐龍妹是清楚而有計畫的進行所謂的敗德。在她的故事裡不需要顧慮任何人，包括不知情被偷拍的過客們的心情。恐龍妹就像一個準時的鐘，在每一個整點進行她想做的事情，傷害人，或被傷害，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感覺。

要說好笑，這六個故事也的確好笑。是一種悲傷的可笑。或許是因為我向來喜歡探究人的心理狀態，也因此故事傳達給我的並不是故事，而是角色的心情。當愚蠢醜陋的人們自以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達成願望，卻因為自體的條件不足而失敗，又無法坦然接受而惱羞成怒時，我彷彿聽到書本也發出難聽的嘶吼。這不是別人的故事，這是我們的故事，因為每一個人都曾經如此難堪過，因為每一個人心底都曾經對某件事情或某個人無能為力。

我並不認為這是危言聳聽，事實上，可以活在溫室裡並永遠不見這些人性醜惡面（或可笑面）的人是相對少數。有人說都會也是一種叢林（好老派啊！），因為穿梭其中的人類雖然在生理上是同一族群，在心理上卻充滿了複雜的想頭。你永遠無法分辨誰跟誰是一樣的，因為事實上，永遠沒有誰跟誰是一樣的。

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又將書翻了第三遍，卻還是找不到笑點。對我而言這本書充滿了無力感，如果仔細閱讀，可以發現書理六個主角的共通點，便是他們都不愛人，也不被愛，好像孤伶伶活在世界上似的。主角們身邊充滿了不得不一起生活卻並不在乎他們的人，而主角們也不在乎這些傢伙。親如父母子女，甚或同事朋友，都是一樣的，最極端的一位甚至不跟任何人見面。這是一本以遺憾串起來的故事，就算包裝得輕鬆愉快，取了一個詼諧有趣的書名，包了逗趣明亮的書皮，卻無法掩飾奧田老哥字裡行間對人生（或是對讀者）的嘲弄：瞧，這就是我們所在的世界，這就是我們。

這就是當你一無所有而又無所顧慮時，會表現出來的無助以及對別人的威脅性。推翻了向來的論點，書中的男人夢想都不是錢，而是被肯定。女人的夢想都不是愛，而是前所未有的高潮、性，以及伴隨這兩樣東西而來的金錢。我個人其實是贊成這種說法的，之前便曾和朋友討論過這個問題，事實上，一但回到日常生活，女人的確比男人現實得多。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夢想嗎？當你不得不做著自己並不愛的工作，甚至更壞，不得不以傷害別人來養活自己，以扯下別人或自己的尊嚴養活自己，你還有臉回想自己的夢想嗎？站在夢想面前如此為生活妥協的自己可恥嗎？不，當然不。可是卻也無法大聲說我過得很好了，是嗎？所以落魄情色作家雖然一直告訴自己「我很有才華」，卻還是忍不住對收了錢卻賴帳的女高中生怒吼：「你們別小看這個社會！沒有人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生存下去！大家都是為了賺錢而忍氣吞聲、被人瞧不起、受人欺侮、而努力活著！你們別以為只有你們可以活得輕輕鬆鬆！」

看到這一段或許大部份的上班族都會嘆一口氣吧。

不，這本書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好笑，簡直暗黑到極點，彷彿可以聽到作者在每一句低俗或軟弱的對話中靠著我耳朵訕笑著說（雖然我聽不懂日文XD）：「妳懂嗎？我看妳不懂吧？」

對，我不懂，我寧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