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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說,戲裡的三個主角,真正的靈魂伴侶是蝶衣和菊仙。雖然他們在人間的面貌大相徑庭,雖然他們追求愛情的方式背道而馳,雖然他們的性格勢如水火,但是光就他們愛上同一個男人,並得到同樣的結局,就使我如此大膽認定。


三人的關係,便如這一幕吧。對戰的兩人,既是敵手,也是鏡像。既討厭對方,又羨慕對方。而最後,他們也理解對方,欣賞對方。

他們同樣熟練操作兩張面孔,去應對外人與自己人。他們同樣做了決定就義無反顧,不考慮世俗眼光。他們搶奪同一個男人,未論輸贏。他們最後,也都因失望而自戕。我甚至認為,霸王別姬的主角並非段小樓與程蝶衣,而是程蝶衣與菊仙。段小樓不過是一個遊走於蝶衣與菊仙之間的引子,透過小樓人生的起落,道出兩個深愛他的人的一生。

關於段小樓與兩人互動的畫面很多,但蝶衣與菊仙對手戲卻不多,但不論是隱晦的指桑罵槐,還是直面的對決,都可以感受到強烈火藥味。愛上同一個人就一定會互相討厭嗎?我認為這不是主要因素,愛上同一個人,卻覺得自己不如對方,才會忍不住討厭他。畢竟必勝的戰局裡誰會在意對手呢?只有覺得自己會輸的時候,才會在意對手。沒有把握,才會患得患失。

有趣的是,不管蝶衣還是菊仙,都是這種心情。

蝶衣與菊仙的第一次交鋒,菊仙並未真正出場,而是透過旁人閒言碎語,小樓臉上的傷,嘴裡的猥褻言詞,在蝶衣腦海裡構成一個骯髒又香豔的故事。此時的蝶衣描眉畫唇,矜持自貴,並未表達出對娼妓菊仙個別的怒氣,但他確實不高興,這不高興,是對段小樓流連花叢中接觸過的每一個女人。

不論蝶衣如何輕賤這些女人,但他心裡也深知自己遠永比不上她們,因為他是個男人。


至於菊仙,她估計從未想過與「段老闆」的姻緣除了青樓老鴇和自己的黑歷史外,還有蝶衣這麼大一顆攔路石。菊仙這人,嬌艷潑辣,玩那些若即若離的手段,讓恩客一下子愛一下子氣是高手,即使是個妓女,也能在自己的舒適圈裡玩出一種瀟灑人間的俠氣,她是一個清楚自己要什麼的人,所以不會在乎那些不值得花心思的對象,即便是錢財珠寶,也在她盯上段小樓時全數捨棄,這樣的女人可以說是自信俐落,也能說是眼辣心狠,她要的總能用盡手段取得,謊言、花招、伎倆,都是信手捻來。

但在她赤腳等著段小樓,卻等到眉目豔麗姿態高傲的程蝶衣時,也露出了一瞬間的窘迫。


這是菊仙小姐心機用盡,總算淨身從花滿樓離開,並赤著小腳流著淚,在眾人面前帶著傻乎乎的段小樓演了半齣戲後,乍見下台後鋒芒萬丈的蝶衣信步走來時的表情。

從掌聲與喝采中走下舞台的蝶衣無疑既美且亮,一身珠翠,頭面搖曳,小山重疊金明滅,眼波掩映似水流,紅紅白白的妝,橫掃入鬢的眉,萬人簇擁的氣勢,細碎端莊的腳步,這是楚王愛妃的氣勢與氣度,相較之下,菊仙頓覺自己賣弄可憐的伎倆,失了可憐,只剩狼狽。


蝶衣卻也並不自在,原是意氣風發的程老闆,從堆滿了花兒的舞台上回到人間,轉頭看到段小樓身邊站了一個女人,淚濕滿頰,衣著簡陋,還光著腳,雷射眼一照就發現跟段小樓的身體距離比正常社交距離還近很多,程老闆笑容一僵,滿心滿眼的狐疑。

這一幕太精彩,其實也就短短的一秒鐘,我來來回回抓了好久才成功截圖。蝶衣身後勞師動眾的一大群人,拿衣服的拿衣服,擋粉絲的擋粉絲,還有一大堆龍套,這喧嘩紅塵中,人來人往,蝶衣眼裡就只有段小樓,才能在一片雜亂裡馬上看見菊仙的異常。


然後下一秒,蝶衣就想明白了,哪來的狂花浪蝶纏上師兄,碧池手段師兄看不清,蝶衣可看得清,好好的衣服不穿故意破衣爛衫,好好的鞋子不穿故意裸著雙足,好好的話不說故意欲語淚先流,好好的人不做來勾引我的師兄。蝶衣氣得柳眉倒豎,怒目圓睜,噘著嘴,鼓著頰,也是一秒的鏡頭,截圖截得我快青光眼。

可是這兩幕能少嗎?不能!這一幕要從蝶衣前台一溜兒走來,腳步沒停,揮手示意,笑容滿面,瞬間一僵,滿面疑惑,一股怒氣,短短幾秒鐘,一句台詞都沒有,就把蝶衣的驕縱嬌氣展現地淋漓盡致。在此之前,長大後的蝶衣一直表現太過虛假,在台上完美演出,在師兄面前可愛嬌嗔,在恩客面前矜貴自持。但實際上的蝶衣眼高於頂,追求藝術,自視甚高,傲骨凌霜,從電影後半部他在文革時期的表現更可顯現這些特質,但在前半部,也不過這短短幾秒時間讓你明白,他程老闆討厭你的時候,可不會虛以委蛇。


蝶衣在台上累積的美豔與氣度,受大官巨賈吹捧堆疊的驕矜與睥睨,都是出身低等青樓的菊仙所欠缺的特質。蝶衣面對生理女性競爭對手時的自卑是天生不足,而菊仙面對蝶衣時的自卑則是後天不良,她在青樓姊妹裡是紅牌花魁,在恩客面前恃寵而驕,但蝶衣卻能一個字不說,只靠眼神就說完對她的蔑視。娼妓與戲子,同是下九流,段小樓沒有瞧不起她,是真心,程蝶衣瞧不起她,也是真心。


理解到這一點的菊仙,少見的腦袋當機了。她閱人無數,自然隔著大老遠就能感受蝶衣的情緒。宮妝的耀眼美人,又是如此大張旗鼓而來,菊仙不會不知道蝶衣的身份,她來投靠小樓,必是將這個與小樓自小一起長大、一起走紅的師弟也考慮進去了。菊仙的性格前面說了,雖是風塵女子,卻瀟灑任俠,八面玲瓏,原本打的主意,應是將自己置於師嫂的位置思考,不會因為乍見蝶衣就吃驚,她的吃驚,必是來自蝶衣突如其來毫不掩飾的敵意。

如同蝶衣一眼看穿了她,她亦一眼看穿了蝶衣。

原有的計畫不管用,才是菊仙震驚的原因。女人和女人搶男人的事她見多了,女人和男人搶男人的事她肯定沒想過。這一幕的菊仙沒了精明狡詐,滿頭問號的樣子其實蠻可愛的,也是很少見的。我覺得相較於孤傲的蝶衣,菊仙的性格更真實、更令人想接近,縱然她的言行與傳統的「好人」相距甚遠,但是一個社會底層的孤女要在充滿階級意識與性別不公的人生掙出一條路,坑蒙拐騙、出賣肉體都只是手段。有人願為氣節折去性命,自然也有人願為性命折去氣節,誰又能評斷此中是非。


在蝶衣與菊仙火花四濺的眼神交會中,段小樓這傻子橫插了一腳,破了這片沈默的戰局。他樂顛顛的樣子不假,因為此時他的人生還在巔峰,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小石頭。他還用一片熱呼呼的心腸疼愛著師弟,哪怕知道菊仙設了局,他既然決定要踏進去,他就認為該把菊仙介紹給師弟。

這一幕,段小樓笑得燦爛,蝶衣表情未明,菊仙卻一臉忐忑。觀眾的視角此時與蝶衣相同,乍看可以一覽菊仙,但是右側的光太亮,菊仙的臉因此被切成兩半,朝著光的那一面清楚,背著光的那一面模糊,我們和蝶衣,都只看到菊仙光下的驚惶,未見菊仙暗裡的心腸。蝶衣太傲,以為自己高高在上,因此未將菊仙放在眼裡,他又太嬌,放不下身段如菊仙一般去對小樓「纏」去對小樓「撒嬌」,敗象已現。

有趣的是,這股子傲,不像虞姬,更像項羽,也彷彿因此預言著因傲而敗。

這幕是悲劇的起點。蝶衣看上段小樓,是青梅竹馬,日久生情,終至失去理智。菊仙看上段小樓,是萬般籌謀,千般思慮,最後也無法自拔。唯有段小樓,隨波逐流,有歌且唱,有酒且醉,既不懂情,也不懂愛,只有慾望歡樂,笑納享受,別人為他受的苦,他一絲未覺,平常時候溫柔灑脫,關鍵時候誰都能拉來墊背,剝去楚霸王的皮,他只是一個愛自己勝過任何人的懦夫。小石頭這名字取得很好,三個角色裡,唯有他心如鐵石。




段小樓這句台詞,不知道蝶衣聽懂沒。小樓說,這是我親師弟,你瞧見了,「演」虞姬的。

蝶衣為戲痴狂,入魔為虞姬,但在段小樓眼裡,他不過就是個演虞姬的,不是真的虞姬。小樓自然也不認爲自己是霸王,那麼,假的虞姬和假的霸王,又怎麼會有真的感情呢?

這一幕,很想跟段小樓說你睜開你的小眼睛看看他們兩個,快打起來了都!你還在那邊菊仙小姐親師弟的。菊仙從頭到尾難掩不安,蝶衣雖然只露小半個側臉,但那滿是蔑視的表情,明顯飄到旁邊、故意不看對方的眼神還是很明顯,而段小樓到底怎麼能做到這麼眼瞎,我不認為他是老實,我認為他就是單純的自戀,只關心自己的感受,只在乎自己想做什麼,他把兩個他認為重要的人硬湊在一起,是為了讓自己覺得圓滿-啊,我的另一半和我的好兄弟我都好喜歡,我要他們也像我一樣跟對方好好相處-但是他根本不在乎蝶衣慢熟、菊仙自卑,他沒有任何鋪墊就想讓他們手牽手吃果果,他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讓兩個性格迥異、打扮懸殊、心態彆扭的人,在大庭廣眾下半強迫的拉郎配。

因為他只愛自己,所以他看不見別人的為難,哪怕這裡面一個是十幾年朝夕相處的師弟,一個是即將與他成婚的女人。比起他們的感受與表現,他更在乎自己的感受與表現。

菊仙能哄著他這一點,蝶衣不能。


於是菊仙放下自己的情緒,拿出送往迎來的本事,還能倒打蝶衣一耙於無形。『常聽小樓念叨您』這七個字殺人誅心,一句話,拉了條線,顯得親疏有別了,你是師弟怎麼了,咱夫妻倆私語的時候多了,也不過在這些私語裡有一部分提到您罷了,至於其他,那可不便讓師弟這樣的外人知道了。原本小樓和蝶衣是十幾年鐵打的兄弟、過命的交情,菊仙七個字,一刀把蝶衣從小樓的生命裡切出去了。

蝶衣眼裡勢必覺得菊仙是個心機婊,連罵她、踩死她都髒了腳底板,因此一言不發的看著菊仙做戲。只是那張臉,真是臭,也只有段小樓還笑得出來。但是段小樓有什麼不好笑呢,他本來就是不懂情愛只要面子的人,菊仙越是表現落落大方,他越是覺得臉上有光,一個戲子是娶不上名門千金了,但進退有度的花中之魁,還是很令他志得意滿的。


這就是蝶衣的回覆了。在小樓口中的菊仙小姐,和蝶衣口中的菊仙小姐,那腔調和意涵可就完全不同了。小樓說得眉開眼笑,十分尊重,說的時候眉目含春,如孔雀求偶開屏。蝶衣說的時候,眉頭輕皺,目光冰冷,嘴角不提,前面還有個「噢」,菊仙小姐四個字拖得很長,尾音尤甚,那種打量、冷笑的模樣,顯然他真正想說的是:「噢,原來你就是花滿樓的那個妓女。」

話一說完,蝶衣就乾脆地走了,一句「失陪了」,甩頭就走。他自小才華洋溢,師父和師兄弟們捧在手心裡,長大成了角兒,更是誰都不看在眼裡,今天卻讓小樓半拉半扯的和菊仙認親戚似的,對他來說,不但傷心,也降低格調。他和小樓不同,小樓有「下九流」的自覺,蝶衣沒有。


段小樓臉色已變,而菊仙小姐段數高,依然言笑晏晏。最近一次我看這一幕,突然深有感觸,先不論小樓與蝶衣感情是否能成,即便蝶衣對小樓只有兄弟之情,他們兩人離了舞台,恐怕也難做朋友。蝶衣重視小樓,但更重視尊嚴,小樓重視蝶衣,但更重視面子。他們都任性,而兩個任性的人終成陌路。


蝶衣離去,用力甩上了門,留下錯愕的菊仙和小樓。所有的觀眾此時一定相當扼腕,菊仙本就來賣慘的,蝶衣如此強勢表現,只是成全了敵人的演技。可是,若蝶衣當時不如此不留情面,不如此驕橫跋扈,他就不是那個吹毛求疵於舞台上完美呈現虞姬的藝術家了,正是他這種不容一沙的精神潔癖,不屑解釋不肯低頭的強硬性格,才造就了程老闆這樣的角色。

但也因此,在與菊仙的爭奪中,他終究落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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