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狂眼中的世界

很久沒有寫電影心得了，本來一直自責是我懶惰，但是重看了霸王別姬之後我明白了，其實是因為已經很久沒有感動我的電影了。

特效啊，三低啊，英雄啊，災難啊，都還是比不上劇情。就像人們會希望炸雞越來越脆，披薩越來越多起司，芒果冰越來越甜，但是如果有一天離鄉背井了，回想起來最好吃的一定還是巷子口家那間手工麵店和他們的手工辣椒醬。量產的聲光效果永遠不會成為經典，技術再強頂多是個里程碑，等著被超越而已。

他不會讓人感動，不會讓人痛哭，不會讓人在演員過世之後光是聽到主題曲就心揪揪。

總之最近我又重看了霸王別姬。上一次看是很小的時候，所謂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只覺得菊仙壞，段小樓壞，程蝶衣笨。對歷史的體悟也不深，也還不懂暗喻，因此看的稀哩呼嚕，只覺得配樂真好聽。

這一次，細細品味了，時常地感覺眼睛酸楚，心頭哽咽。尤其張國榮離世之後，讓這齣戲的悲美張力無人能及。

片頭是看不清楚臉面的霸王和虞姬相攜走來，強光在他們身後，於是蹣跚的霸王和腳步細碎的虞姬只是個剪影。他們走進了一個類似禮堂又彷彿空曠的地方，有個不見臉的聲音和他們對答起來，鏡頭拉遠了，剪影和他們的影子晃動，一問一答如雙口相聲，雖然一幕戲裡有三個人，卻只見兩個人。

雖然沒有動作身段，但是這一段對話卻是極佳的引子，原來霸王和虞姬是師兄弟，原來霸王和虞姬二十二年沒一起唱了，原來霸王和虞姬十一年沒見了。一段話，盡顯了霸王的粗曠豪邁，虞姬的細膩靦腆。張國榮屈著肩，持著劍，頭搖釵晃，活脫脫是個風霜美人。張豐毅勾了臉，全副行頭，大鬍子，不怒自威，但說話口吻卻如已沒了氣焰。這一場理當是最後的戲，放在了最前面，為的是引起觀眾的好奇心，但若是整部片看完了，對兩個角色的性格有更多了解後，此段看來又別有一種淒楚的感受。

霸王的唯唯諾諾，已經告知了虞姬的下場。「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片中段小樓拍不開程蝶衣生氣的房門時，蝶衣也說了：「虞姬，為什麼要死？」段小樓因而惱怒地罵他「不瘋魔不成活」。

所以蝶衣的下場，一開始就註定了，只是大夥兒還沒發現罷了。

據說李碧華在書寫原著時便以張國榮為原型撰寫程蝶衣一角，因此開拍之初便堅持讓張國榮飾演程蝶衣。戲裡兩句「人戲不分，雌雄同在」要說是程蝶衣，也可說是張國榮。他以男兒之身，女兒之貌，拚盡一身功夫演繹此片，不僅只技術面上用功為戲學習京劇唱作，在精神層面上肯定也做了極大的讓步，讓角色徹底滲透入骨，才有可能完成這樣震懾人心的作品。或是說，他釋放了某一部分的真實自我，所以角色是他，他也是角色了。

按照慣例，心得文大爆雷，不過這是齣老片了，爆雷應該沒那麼罪惡吧。

片頭是個女人拉著蒙臉的孩子在街上走，他們穿過混亂吆喝的人群。女人低著頭，腳步急促，孩子則東張西望，幾乎是被拖拉著。這時路邊衝出一個男人對女人伸出不規矩的手，說了不規矩的話，女人一把推開了他，男人惱羞成怒地在後面喊：「臭婊子！」就這樣短短一分鐘，介紹了女人的身分，她叫艷紅，是個妓女。

艷紅抱著孩子來到路邊表演的戲班，看一群小孩子兵上戲。這一段其實帶出了好幾個重點。第一，逃跑又被抓回來的小癩子，其實已經暗示了他日後的命運。第二，孩子們演的戲是「霸王別姬」這齣在片中不停出現的戲目，代表這齣戲是個關鍵(理所當然吧，都成了電影片名了)。第三，大師哥小石頭為了滿足不懂戲又嗜血的鬧事群眾，取了一塊磚頭拍腦袋贏得滿堂彩，這一動作在戲中會不停地出現，直到他拍不碎磚頭的那一天為止。而拍不碎的磚頭，也是他性格轉折的一種暗示。

有許多人認為艷紅拋棄了孩子是造成蝶衣對女性不信任以及日後對菊仙恨意的原因之一，我認為艷紅離開小豆子的確造成這兩種結果，但是艷紅並非拋棄小豆子，而是被迫放棄小豆子。首先，她抱著小豆子看喜福成戲班演了好一會兒戲，而且看戲過程中的表情帶著一些期望與開心，那絕非「拋棄」的模樣。第二，她把小豆子交給班主時說「不是養不起，而是男孩子大了留不住」，我認為頗值得玩味。

艷紅是個妓女，而且是個挺漂亮的妓女，應該不至於沒錢養活一個幼子。我認為那句「男孩子大了留不住」就是答案，言下之意，彷彿是個女孩子就留得住了？為什麼女孩子就留得住了呢，自然是對老鴇而言，女孩子才有「產值」，值得投資，男孩子只是吃閒飯的傢伙，因此就留不住了。

我之所以認為艷紅並非拋棄小豆子，是因為她若是有心拋去，隨處丟了或賣了就是了，但她眼巴巴地找上了喜福成，跪著求班主，連自己的肉體也放上了籌碼台，為的是甚麼呢，就只是一個一無所有、黔驢技窮的母親，試圖為兒子找一條至少可以學得一技之長的路罷了。這從她眼睛發光地看著戲班孩子在路邊表演時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她是認真以為戲班是個絕佳的安身之處。

可能也有人覺得要找安身之處應該有更好的選擇，但是這句話，喜福成的班主給了答案。當他看到小豆子有六根手指頭而拒絕艷紅的時候，艷紅就直挺挺的跪下來了，但是班主說了：「都是下九流，誰嫌棄誰呀？」所謂的下九流，是來自中國古社會對人的職業貴賤區分，雖然民國後這些已經沒有正式的區分，但是這種觀念還是存在大部分人心裡，因此做為下九流(或是不入流)娼妓的豔紅要將兒子交託，也只能找同為下九流的戲班而已。

總之，因為班主打死不答應，艷紅心一橫，正巧外邊來了個磨菜刀的小攤，她拉了兒子出去喀擦一刀就切了他多出來的小指頭。這一幕挺有意思，她先是將小豆子頭臉蒙了，小豆子自己又拉開，她又把他頭臉蒙了，這說明在切除的過程中兩者的拉扯，但是艷紅的堅持獲勝，然後切瓜一樣脆爽地切了......小豆子的小指頭。

有人說這是小豆子人生第一次被閹割，暗示著必須捨棄多餘的東西才能到達想去的地方，就如同宦官割去外生殖器一般。但是我認為這邊所謂的捨棄還有另外一個東西，那就是「和母親一起生活的日子」以及這個日子所衍生的所有感情。電影至此小豆子一直都是一個跟在母親身邊沉默驚怯的影子，直到被切去了小指頭，捨棄了母親與過去後，他的性格才鮮明了起來。

說個有趣的，飾演艷紅的演員我一直覺得眼熟，後來才想起，她在幾年前很紅的大陸劇大宅門裡飾演的白玉婷，正是一位為了迷戀京劇紅角兒萬春菊而終身未嫁的老姑娘。我覺得有趣的點是她在霸王別姬裡離開了兒子而成就了他做為一個角兒，卻在大宅門裡為了一個角兒耽誤終身。所以這是從萬春菊身上補償了對小豆子的虧欠嗎？(亂入)(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