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張寶生一邊想著,忍不住一邊抬頭看樓梯兩邊沒有燈泡的燈罩。雖然是近午時分,公寓裡還是昏暗的。唉,這些人在想甚麼。他小心翼翼走下差點要了他的命的樓梯,用力推開一樓的大門。太陽已經爬上天棚頂端,熱辣辣地炫耀著它的光彩,陽光像不知分寸的頑童揮拳打進張寶生的瞳孔裡,讓他一時間睜不開眼睛。唉,這陽光,這惹人厭的熱死人的陽光。要不是為了徐菱他才不這種時候出門。

說來他對徐菱是真有愛的,要不他不會忍到現在才鬧翻。當初他進保險公司還幹不滿兩個月就想退縮了,要不是因為徐菱吵著說「如果不是你負責我就要退保」,他也不會堅持下去。父親雖然聲稱他就算離職也不會再像以前給他生活費,但只要從母親那邊下手不就得了?說來說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徐菱,但她竟然狠心地連一點點捨不得也沒有。她不愛他,他是知道的,但是連一點點捨不得也沒有就讓他更傷心了。

張寶生踩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公司,這時候離十二點只剩十分鐘了,午餐是來不及了,反正他也傷心得沒了味口,乾脆就算了吧。他收拾了一下桌上一疊薄薄的保單,這就是他這兩個星期的成績了,還不到五張,唉。坐在張寶生旁邊的新人正刷刷刷地數著手上一大疊保單,臉上帶著土狼群撿到牛羚屍體時的表情。唉,怎麼人家才進來兩個多月就有這等成績。唉。


張寶生脫掉西裝外套,隨便地扔在椅子上。優秀的新人停下手裡的動作,迅速起身對他行禮,大喊了一聲「學長好」。張寶生有些發窘,自從上次有人提起張寶生和新人是同一所高中畢業後,新人就上癮似的對他畢恭畢敬,但張寶生實在承受不起啊,每次開會自己都是挨罵的那個,新人都是受表揚的那個,自己又怎麼有臉讓他這樣喊一聲學長?

「欸,進去吧,開會了。」張寶生訕訕地說。才轉身,一個細瘦的身影擋在面前,是人資部的小妞,叫甚麼名字來著?張寶生皺起眉頭,唉,想不起來。

「寶生,你還沒吃吧?我幫你買了一個麵包,帶進去吃吧。」想不起名字的小妞像個慈母一樣將麵包塞到張寶生手裡後便一溜煙跑了,張寶生連句謝都來不及說。新人湊到他身邊低低地說:「學長,很受歡迎啊,昨天是錢小姐,今天是李小姐,明天該輪到劉小姐了吧?」

「唉,這些女孩子怎麼回事?」張寶生覺得自己越來越糊塗了。

「學長不知道嗎?大家都說你家裡很有錢,是個小開啊。再說你長得又這麼帥,女孩子們還不為你瘋狂?」新人說完自顧自地嘻嘻傻笑:「奇怪,你長得這麼好看,當業務應該很吃得開啊,怎麼……。」

張寶生揮揮手,沒臉再說下去,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人長得好看當業務就一定行嗎?那他又是怎麼回事?這些女孩子也真奇怪,明明都有穩定的收入,為什麼還會對有錢的男人特別有興趣。

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三點了,張寶生照例又墊底,被罵得頭都抬不起來,幾個小時的會除了道歉還是道歉。會議結束後處長把張寶生找去,狀似和顏悅色地問他關於徐菱保單的事情。張寶生一說「可能要先幫她辦保留」,處長的臉就有些變色了。張寶生知道若不是自己手上握著徐菱那十幾張高額保單,處長早就叫他滾蛋吃自己了,現在徐菱繳不出錢,連帶的張寶生也就越發沒價值了。

處長倒是沒有馬上翻臉,只是語帶保留地暗示張寶生可以向有錢父母的有錢朋友們下手。看來他也聽過關於張寶生的小開傳言,還想保留張寶生這條人脈碰碰運氣。張寶生卻沒有接話,當初他誇下海口堅持要做保險時,向父親拍胸膛說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絕對不會要你幫我介紹客戶」。唉,骨氣這種東西是一時的,卻要花上十幾倍時間精神來維持。

回到座位上,大家都怕掃到颱風尾,離他遠遠的,連隔壁的新人也藉故拜訪客戶出門去了。張寶生一個人坐在冷氣太強的辦公室裡,忽然覺得好冷好寂寞,好想念徐菱。

張寶生想起剛認識時候的徐菱,就像一朵水仙一樣靈氣逼人。那時他穿著全套西裝在路上發呆,不知道怎麼應付即將到來的月會報,自己手上可是一張單子都沒有呀。徐菱向他問路,一雙大眼睛,笑起來成了兩條彎彎的線,讓有些冷艷的臉又變得可愛了。她看起來有三十五歲,說話的感覺卻像二十五歲,但後來張寶生才知道,原來徐菱已經四十歲了。

那天他們聊了甚麼?他不太記得,一開始他還試圖遵守好業務的第一守則,「掌握交談的步調與內容」,但不到二十分鐘,他就發現自己已經亂了套,徐菱用一種更刁鑽的方式擊潰他的職業尊嚴,徹底將主控權握在手裡。她用張寶生最喜歡的那種口吻說話,帶點嬌嗲,好像事事都讓他決定,但最後總能得到她要的結果。是巧合嗎?徐菱很像甩了張寶生的那個女人。唉,或許在他張寶生的眼裡,每個女人都一樣吧。

張寶生沒甚麼機會向徐菱推銷保險,事實上,公司也不建議業務員第一次和客戶接觸就強力推銷產品,訓練課程上的老師說「會讓對方產生戒心」,簡單來說就是,公司不要業務員拿幾張刮刮皮毛的小單,而是要可以將客戶吃乾抹淨的大單。張寶生向來是個好學生,謹守原則就是他最重要的原則,因此當徐菱試圖將話題轉向私事,問他「為什麼看起來不太開心」的時候,他便以十分自然的態度談起自己業績不足的問題。

當時他們正坐在重慶南路上的廉價咖啡廳、靠窗面對馬路的一側,張寶生怕曬,坐了背光的椅子,徐菱在他面對,兩隻雪白的手托著腮,用著迷的眼神聽他說話,張寶生記得她欲泣還訴的眼神,和十根手指頭上黑色的指甲油。她對張寶生說你真的好辛苦,然後伸出右手拍拍他放在桌上的右手,說:「不必擔心,我跟你買。」張寶生感激地反握她的手,沒預料的是徐菱竟然也反手勾住,於是五根男人的手指頭和五根女人的手指頭就像拼圖一樣地結合了起來。

保單和合約都是現成的,但張寶生沒預料徐菱一口氣就買了十幾張。她說孩子大了,婆婆老了,丈夫又交了新的女朋友,自己不能不多打算。張寶生聽了雖然有些悵然若失,只是轉念一想,四十歲的徐菱如果沒結過婚也沒生過小孩就太說不過去了,畢竟她是這樣的美麗啊。

徐菱挑的都是保額最貴的保單,大部份都以還本做為主打,只要這些被保險人在投保期間不死不傷,身為投保人的徐菱還可以小賺一筆,就算被保險人出了甚麼意外,身為受益人的徐菱也不至於虧損,很適合她想為將來的生活保障做打算的原意。張寶生興沖沖地完成一大筆生意,心裡暖洋洋地十分感動,他沒想到不過在街頭站了幾分鐘,就有一個如此美麗的客戶主動送上門。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控制狂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