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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絮放下一頭長髮用豬毛鬃梳有一下沒一下的刷,過了一會兒,她拉起髮尾,一把一把的檢查分岔。星期天早晨,下著小雨,窗外的天空顏色帶鐵灰,筠絮走到窗邊拉上窗簾,順便從衣櫃裡拿出薄外套披上,桌子左邊的日曆上有個大紅圈,那是她的三十歲生日,後天。

二十九歲生日那天,她知道三字頭的歲月近在咫尺,這些年獨自在台北半流浪,唸完大學進入一間不大不小的公司,不特別平凡也不特別耀眼,守著一張專屬的方桌辦公,每年年初換掉一本行事曆,不愛交際應酬的場合,也沒發生男女交往的故事,除了一身整齊冷淡服飾妝點的美麗形象,她一無所有。
  

筠絮對父母一點印象都沒有,被丟在鄉下小孤兒院門口的時候才幾個月大,身世是長大後拼拼湊湊聽來的,孤兒院的生活並不美麗溫馨,不過就是一個沒家的孩子們集中生活的地方。筠絮安靜而不愛交際,其他孩子們不喜歡她,老師們常常忽略她,那年筠絮考上台北的大學,幾乎是逃難般隻身搬到台北,孤兒院唯一給她的只有一個好名字,而她養成習慣每年捐款給孤兒院,但是她卻從沒想過回去看看。

她在這世界上是孤單一人,雖然她知道她的出現絕非孤單可以做到。

關於人生,二十歲前她沒想太多,過了二十歲日子開始像飛的,而後她才感到生活的壓抑。每天固定時間走進
辦公大樓裡,那充斥帶著霉味總是相同溫度的空調,就像每天固定時間躺進殯儀館的冰櫃。星期五那天她盯著自己忙碌敲擊鍵盤的手指,手指尖端圓潤光澤的指甲有如跳著一曲吃力的森巴,下班前她用一種堅定的態度把假單放到協理桌上,協理沒多刁難就批准,累積的年假事假加一加,她總共請了一個月的假。

星期天,下著雨的早晨,電子鐘顯示九點半,筠絮泡了杯咖啡,在拿鐵裡灑了香草粉,裹著毛毯坐在桌前對日光燈發呆,星期一開始,為期一個月的假期,要是可以這樣一直坐著發呆就好了,她想。

「咯吱」一聲,對面套房的房門打開,筠絮放下杯子貼近大門的防盜眼,想看看對面住的人長什麼樣子。搬來這裡超過三年,她還沒看過自己的鄰居,房東說,是一個挺斯文的男人,她猜,應該也是個孤僻沉默的人,在這個人人都有固定路線和時間表的城市裡,從未碰面並不特別奇怪。門外是一個穿著白色棉質運動服的男人,個子很高,非常高,筠絮回到桌邊拿起咖啡,過了幾秒又禁不住好奇的貼近大門,卻嚇的差點驚叫出聲。

門外的男人正貼近防盜眼面對筠絮微笑,她懷疑這個乍看風度翩翩的男子是不是有某種精神疾病,想到他每天出門前都會從防盜眼對自己房間微笑,筠絮感到一陣反胃,前陣子新聞報導過一個類似的案例,某精神病患者每天出門前都要朝著對面房間女學生的鞋櫃撒尿,真是噁心,她拉緊身上的毛毯,心裡盤算也許該打個電話請房東處理一下,雖然,也並不是什麼大事。

電鈴響了,筠絮手裡的咖啡輕晃濺出幾滴在手背上,她抽出一張面試擦擦嘴角順便擦了手,門外的人只輕輕按了兩下電鈴就等待似的停下,筠絮不動聲色,對方應該會以為房中無人而放棄吧,她捏緊咖啡杯的把手和杯緣,幾分鐘後,電鈴再度有禮輕響兩聲,筠絮把咖啡放到流理台上,輕手輕腳的貼在防盜眼上,對面的男人以一種彬彬有禮的姿勢站在門前,筠絮回身拿起電話打算請房東過來處理,當她的手一碰到電話的時候,腦海中有一個聲音說:「別這樣,我不會傷害你。」

筠絮握著電話的手微微顫抖,雖然她從小第六感特別靈敏,卻是第一次這麼清晰的感覺到一個念頭,甚至是另外一個人的想法傳遞到心裡,她握著電話又把眼睛貼近防盜眼,門外的男人微笑著,筠絮決定要報警,她按下第一個號碼,腦中又出現了那個聲音:「別這樣,我不會在別人房間門口撒尿,也不會傷害你。」

筠絮按下第二個號碼,一隻手從旁輕輕的抽走電話,她抬頭一看,自己面前正站著那個行為怪異的鄰居。筠絮回頭看著大門,大門完好無缺,依然保持緊閉的狀態,昨晚插上的防盜栓還卡在軌道上,她掐緊了喉嚨試圖說話,卻只聽到一個毫無氣勢的聲音問:「你是誰?」

男人臉上有種與年齡不搭襯的氣質,筠絮心想這男人還真高真壯,如果她現在喊叫應該也沒人聽到,如果他現在打昏她應該也沒人知道,星期天早晨,雖然下著討厭的小雨,雖然對生命感到某些病厭厭的惶恐,但她真的還不想就這樣死去。男人右手拿著電話,話筒因為過久沒撥號而發出嘟嘟聲,小套房因為憑空多出一個人而顯得擁擠,悶熱的空氣,安靜的空間,筠絮想,至少他還有呼吸,至少現在是白天,至少他應該是個人不是隻鬼。

男人歛下笑容,環顧房間一圈,就在筠絮就快要尖叫出來之前說:「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筠絮閉上眼睛,剛才沒有報警是一個致命錯誤。對面住的是個百分百的瘋子,一會兒獨自站在門外傻笑,一會兒又說要一起回家,還是個危險的瘋子,可以不開門就進到別人屋裡,可以用心電感應和別人說話,筠絮頭很痛,她腦中這些奇怪的念頭,讓她懷疑這裡站的是兩個瘋子。

男人有瞬間錯愕,眼神中的失望顯而易見,他小聲的說:「她還沒想起來。」筠絮訝異的看著他在屋內來回踱步,心裡把房東的十八代祖宗都臭罵了一頓,他怎麼可以把一個弱女子對面的房間租給這種高頭大馬的瘋子,她緩緩的,狀似無意的接近床邊,打算把床底的網球拍拿出來自衛。男人忽然轉過頭看她,沒有說話。

他的眼中沒有淚,但是有一種更濃的悲傷,雷擊般的穿透筠絮的理智,她腦中出現更多不成型的奇怪想法,在她理所當然的三十年的記憶之前,應該還有些什麼,只是她想不起來。她兩腿發軟,滿頭大汗,頭痛的似乎要裂開。

「我懂。」男人扶她坐下:「很難過吧?」

筠絮腦海中有一個巨大的黑洞,不停吸取全身上下的精力,身體裡某部份從來不曾醒來的秘密正蓄勢待發的吶喊掙扎,彷彿隨時都會衝破表皮,她好害怕。(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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