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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個很特別的男孩子,我忘了他的名字,就叫他小黑吧。小黑長得名符其實,又黑又瘦,看起來像隻乾癟的小老鼠,眼睛偏大而有些無神,四肢細瘦,頭髮總是像當兵一樣剃成三分頭,青芒芒的一片,摸上去還會刺手。

小黑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他的左右腳總是一步接一步,乍看之下,還以為他是沿著地上一條隱形的線在走小碎步。他的手擺動幅度不大,但總覺有些彆扭,駝著背,帶點同手同腳,誰也不理,直視前方,像是直視一個很遙遠,沒人看得到的前方。

小黑很沉默,我跟他同班了一年,從沒聽他說過一個完整的句子,我不知道我跟他算不算朋友,但是那一年,我有很長時間都跟他坐在一起。

對其他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來說,小黑的特殊非常明顯,卻又莫名其妙。

他不跟同學一起玩,上課都像在發呆,老師點人回答問題時也經常避開他,考試成績奇爛無比,下雨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尖叫著跑回教室,而恰好人在雨中的小黑,總是保持他一貫的奇妙步伐,一步一步朝走廊前進,頭也不低,臉也不動,一號表情,一號速度,進了教室也不擦,滴滴答答地坐在位子上,像隻塑膠落湯雞。

於是,很多人喜歡欺負小黑。

對小一的男孩子而言,小黑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玩具,不管怎麼欺負弄他,戳他,伸腳絆他,藏起他的課本,丟掉他的鉛筆盒,拿紙揉成一團 K 他,小黑都不會有任何反應,也不會去告狀,逼得急了,頂多用蚊子叫般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說:還我。

經常到了上課時間,老師說拿出課本翻到第幾頁,小黑面前還是一張乾淨的桌子,甚麼都沒有。老師問,小黑,你的課本呢?小黑也不站起來,依舊坐著發呆,一言不發,但是臉卻漲紅了。

男孩子們悄悄把課本鉛筆墊板都丟在小黑座位附近,聽到老師一問,就壞心地指著地上的東西大叫在那邊啦,然後小黑就邁著他一貫的步伐走過去撿起來,滿是灰塵的課本,他也不拍打,就這樣翻開,整節瞪著書本,也不知道在想甚麼。

我跟小黑,第一次坐在一起,是因緣巧合,無意間分配到的。

在我之前跟小黑坐在一起的女生,總是嫌他蠢笨醜陋,沉默無趣,老師分配好座位後,就千方百計想換位子,換不成了,就寧可隔著走道跟另外一邊的同學說話,也懶得多搭理小黑。我長大後想,或許對小黑來說,這樣未必不好,不知道在他心裡,他會不會比較喜歡那些不跟他說話的女同學。

之所以會這樣猜想,是因為我真的管他很多。

敝人在下小妹我,從小就是個超級雞婆,路見不平雖然沒膽子拔刀相助,但是在旁邊囉哩吧唆當和事佬攪局絕對不落人後,小學時代不知輕重,也經常上演被惹毛後翻桌打人的戲碼,所以當我坐到小黑旁邊後,小黑裝孬的平靜日子就徹底結束了。

第一天坐在一起,我就馬上發揮敦親睦鄰的本事,徹底把小黑的底細摸了個一清二楚,雖然他從頭到尾只用點頭搖頭回答,不過我終於了解到,全班都以為是個白癡的小黑可不是白痴,他腦袋清楚得很,他只是......怎麼說,人怪怪的。

既然不是個白癡,就沒資格用白癡的生活方式生活(握拳)。當時我的年紀小,不懂得尊重別人選擇的生活方式,總覺得既然你不是白癡,怎麼可能每次都考全班最後一名?這樣不悶嗎?我一定要幫你!(多麼熱血XD)

根據我的觀察日誌,我終於發現,小黑的成績不好,完全是因為他上課都睜著眼睛睡覺,而回家又不唸書的關係。所以從那天開始,我上課時除了努力聽講認真寫筆記(我竟然也曾經有過這麼勤奮的時候),還每隔五分鐘就把小黑搖醒。

小黑一開始有點莫名其妙,不過他金口不輕開,只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多久又發起昏來。於是我又把他搖醒,然後他又睡著,我再把他搖醒,一節又一節課過去,一天又一天過去,小黑終於戒掉了上課發昏的壞習慣,在我瞪他的時候,偶爾也會拿起筆來寫幾個字,有時候我來不及抄或聽不懂,把他的課本過來看,小黑也總是毫不抗拒,從沒說過半句抱怨的話。(不過他開始了每節下課補眠的日子。)

從來不寫作業的小黑,開始定期交作業,連老師都嚇了一跳。

老師把小黑叫過去,他苦著臉,一言不發,站在老師面前像個木頭。老師又把我叫過去問,我得意洋洋地說,是我叫他寫的,每天放學我都會檢查他的書包,看他有沒有抄好連絡簿,把所有該寫的作業本放進去,還威脅他如果回家不寫作業,隔天就給他一頓好打

老師又好笑又好氣,卻沒有責備我,只是從此之後,小黑跟我就像連體嬰似的,連換了幾次座位都坐隔壁。

我們學校的桌椅都是一人一張,所以我沒有過跟隔壁男生為了桌面地盤打架的經驗,喪權辱國的割地條款更是連聽都沒聽過,小黑跟我坐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是他為了我的鉛筆滾過疆界而發出嘖嘖不滿聲(還是不肯講話)。

小黑這種拼死沉默的習性曾讓我大為驚奇,因為我自己是那種超過一節課不說話,就有話淹喉嚨即將溺死的人,只以頭的上下左右四方向與人溝通的小黑,對我來說簡直比隕石還要稀奇古怪。

欸,你偷偷跟我說,你到底是不是啞巴?我忍了幾天,忍不住這樣問他。我保證不會告訴別人,告訴別人我就變成豬。(當年我並沒有告訴別人,但是現在還是變成豬了,到底是為什麼?)(囧)

小黑露出懊惱的眼神,全身都沒動,就一顆頭左右輕輕搖了幾搖,要不是我跟他熟,還真看不出來呢。

那你為什麼都不說話。我說。

小黑遲疑了一下,剃得精光的腦袋半晌沒動,才斷斷續續吐了一句不知道出來。

話題就此結束。健談如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接話了 XD。

坐在我身邊後,小黑喜歡的清淨日子變得遙不可及,因為我這人愛說話也就算了,還不管別人愛不愛聽,只要想到一個話題,劈哩啪啦自彈自唱自導自演上一兩個小時不是問題。

小黑雖然總是面容呆滯,搖頭點頭,對一般人來說沒甚麼反應,但對段數超高的我而言,卻是一個超級好聽眾,加上他是個生活白癡,從一進教室就開始發呆,事事都需要我指揮安排,大大滿足了我當年變態的控制欲望

所以,就算老師一直把小黑排在我旁邊,我也從來沒有抱怨過。

班上男生看我坐在小黑旁邊,一開始還不敢造次,忍了幾天,終於又趁我去洗手間的時候,把小黑的鉛筆盒丟到地上,盒裡的鉛筆跟橡皮擦灑了一地,小黑認命地蹲在地上撿,圓筒狀的鉛筆到處滾來滾去,身手不靈便的小黑在地上爬了半天才撿齊。

我進教室看到這一幕,心裡很惱,連老娘罩的人都敢動,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不過大家都是文明人,大打出手太粗俗了,所以我就走到那幾個男孩子的座位旁邊,從第一個座位開始,把手臂打橫從桌上掃過,簡直就像刮玻璃,一刮,桌上的課本鉛筆墊板通通掉了一地,我還順便把掛在旁邊的書包通通都踢到地上。

當然,這一切,我都是不小心的,就像他們不小心把小黑的鉛筆盒丟掉一樣。

後來這件事情到底怎麼解決,我已經忘記了,不過絕對沒有鬧到老師那裡。我們孩子們打架有個共識,這種事情嘛,吵到要老師面解決就太糗太沒品了,大家呼朋引伴撕扯互罵一番後,下一節課依舊是佔鞦韆搶操場的同班同志,如果鬧到老師那裡,除了一起挨揍,根本沒有任何好處,何況我是女孩子,成績又比較好,他們想也知道老師打誰的時候下手會比較重。所以我猜,後來應該是不了了之吧。

相同的情形多發生幾次,男孩子們總算跟我取得共識,玩具多的是,何必為了一個小黑打壞大家的交情?所以後來小黑就不再被欺負了。不過我看他自己應該只覺得莫名其妙,也毫不在乎吧,每天還是一臉面無表情,沉默地上課下課。

我是也無所謂啦,我並不是特地為了救他才出手的,只是覺得坐在我旁邊的人被欺負,老娘很沒面子而已,他不跟我道謝,我也覺得萬幸,否則多尷尬,總不能告訴他老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面子,跟你無關,這樣很可能變成二次傷害,要是把他弄哭就糟了。

跟小黑越來越熟之後(雖然還是惜話如金,疑似啞巴),我發現,其實小黑是一個超級好控制的人,不管我說了甚麼,只要我有臉說出口,小黑都會照做。所以不管我要他上課保持清醒,還是回家寫作業,美術課記得帶彩色鉛筆,不可以忘記帶便當,甚至我跟他說,哪次月考要平均八十分以上,他都做得到,簡直比寵物還要聽話,比記算機還要精確。

但是我一直沒察覺,其實他也比大部份人還要聰明

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問過我,到底是怎麼把小黑調教成正常人,我總是告訴他們,其實小黑不笨,只是他不知道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所以只要有人跟他說該怎麼做,他都可以做得很好。

大家聽了都嗤之以鼻,我也就不再堅持,既然沒人相信,讓小黑當我一個人的寵物也不錯啊。

因為發現了小黑超級聽話,我天生的惡質個性開始發作,偶爾會強迫小黑做一些他不情願的事情。有時候很想睡覺,我就會跟小黑說,這一堂課通通交給你囉,然後我自己就自顧自打起瞌睡,雖然小黑總是露出很不情願的表情,不過最後還是會交出一份完整的筆記,而不管我事後多麼天花亂墜地感謝他,他也依舊是一樣的表情,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黑:老子也超想睡覺的啊!)

那時候我們學校沒有營養午餐,用的還是老式的蒸飯箱,這種老蒸飯箱有一個很恐怖的特點:五十個不同味道的便當放進去,蒸到中午拿出來,會是五十個一樣味道的便當,而這種味道,卻是綜合各家家長廚藝的味道,用噁心根本不足以形容。

我小時挑嘴地厲害,稍微不合口的東西就不吃,對這種萬佛朝宗+萬流歸一的恐怖便當避之唯恐不及,偏偏當時老師規定,午休前要把空便當拿給老師檢查,沒吃完的人要去隔壁班罰站吃便當。

我去了幾次,自覺顏面盡失,看到隔壁班那些以前幼稚園的同學們,一邊裝睡一邊朝我做鬼臉,真是恨得想放火把學校燒了,所以每天中午,總是埋頭苦吃,只差沒捏住鼻子把便當直接往嘴裡倒(備註)。

自家帶來的便當已經如此嚇人了,學校還不放過我。

每天每一班都會配給一桶幼稚園廚房煮的湯,雖然每天都不一樣,但就三種口味輪來輪去,有時候是竹筍貢丸湯,有時候是海帶芽豆腐湯,這兩種我都還算能接受,但是若那天掀開湯蓋,看到的是甜不辣菜頭湯,我就開始腿軟。

甜不辣菜頭湯理當是很好喝的東西,但偏偏廚房阿姨毫無烹調概念,總是早早就把湯煮好等我們去扛,竹筍貢丸海帶芽豆腐都悶不壞煮不爛,喝來還算爽口正常,但品質不怎麼好的甜不辣,煮好後蓋上蓋子,放在熱湯裡上兩小時,簡直變得跟浮屍一樣,又腫又爛,還有一股怪味,我每次總要千方百計偷偷摸摸把湯拿去廁所倒掉,再把甜不辣跟菜頭丟到空便當裡(當然是老師檢查完以後),搞得每天吃飯都像演007系列電影。

偏偏控媽沒甚麼神經,看我一星期總有幾次裝了爛甜不辣跟菜頭回家,竟然未經我許可就在連絡簿上寫:以後有甜不辣菜頭湯,請不要給阿控,免得浪費食物。

老師一看可不得了,原來阿控的湯是這樣不見的!於是乎,全班都只檢查便當,阿控這倒楣鬼卻要同時帶著空碗跟空便當去見老師。

好不容易擺脫掉的隔壁班罰站行再度成行,這次我卻拎著湯碗,隔壁班同學笑得差點集體翹辮子,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哭了還是得把湯喝完。之後再遇到此湯,總算勉強灌了幾回,卻開始覺得全身上下都不對勁,大有小小年紀就要駕鶴西歸的趨勢。最後一次與甜不辣菜頭湯相逢,我一下盯著空便當,一下看著滿滿的湯碗,牆上時鐘距離午休鐘只剩下三分鐘,只覺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真可謂一碗湯逼死英雄漢

這時候,小黑忽然主動伸手把我的湯接過去,咕嚕嚕喝個乾淨,稀哩呼嚕把甜不辣連菜頭吃個精光,再默默把湯碗還給我,依舊是一言不發。我含淚看他幹掉甜不辣菜頭湯,心裡的感動比原子彈還激烈,好傢伙,這看起來傻不溜丟的小黑,果然是講義氣的!不枉費我辛辛苦苦調教他,還把他從流氓手中解救下來!

從此之後,只要遇到甜不辣菜頭湯,我就會用可憐巴巴的臉色把湯遞過去,久而久之習以為常,竟再也沒有問過他本人的意願。而小黑也秉持著一貫只要我有臉說他就會去做的精神,每次都默默幫我把湯喝掉。

升上二年級以後,小黑轉學了。

他並沒有特別跟我說,所以我也是開學才知道,當然,我們也沒有留下彼此的連絡方式。二年級的班導師跟一年級的班導師是同一個,開學幾天後,她把我找去,告訴我,小黑的媽媽特別請她向我說謝謝,似乎小黑回家後有簡單向家裡告知,隔壁坐了一個很吵又很雞婆的女生。(囧)

老師說,全班只有我沒將小黑的特異放在眼裡,還以很正常的方式與他相處,讓小黑過了一年很正常的生活。我當時完全聽不懂,只覺得大家都誤會小黑是個白癡了,但他真的不是,這只是誤會,小黑比正常人還正常,只是有點像啞巴。

老師聽完笑了笑,告訴我,小學入學時的智力測驗,小黑是全年級第二高分。我聽了又驚訝又高興,覺得與有榮焉。不過我沒高興得太久,因為老師接著就臉色轉黑,問我為什麼每次都小黑幫我喝湯(師:阿控,你就不能自己乖乖把湯喝掉嗎?)。

我大吃一驚,我說我沒有強迫,是小黑自願幫我喝的

是嗎?但小黑說,他只有自願幫你喝一次,後來都是你逼他的。老師說。

仔細一想,後來我請他幫我喝的時候,小黑的確是沒有點頭,而只是遲疑了一下就把湯拿走。可是,這樣我哪知道是不願意的意思啊(掀桌),我連小黑跟一般人不一樣都看不出來了,哪知道沒有點頭跟搖頭之間的差異啊~(嘶吼)

總之老師跟小黑的媽媽並沒有怪我的意思,小黑媽好像還蠻感激我拿食物灌小黑的樣子,不過我當時聽了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覺得誤會了小嘿,又逼他喝了兩學期的湯,真的有點過份。

小黑走了之後,我經常四處拜託各路人馬幫我喝甜不辣菜頭湯,有時候要以寫作業交換,有時候要以十塊錢交換,每當這種時候想起小黑,就份外地懷念。

長大之後回想起來,我猜測小黑應該是高功能自閉症患者,或是俗稱的亞斯伯格症候群患者
(所以請認真魔人或專業達人不要鞭我),據說很多藝術家跟科學家都有這種疾病,特徵是智力跟專注力奇高,但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與人交際,而且幼年時期常被當成笨蛋,我覺得幾年前由傑克尼克遜主演的電影愛你在心口難開男主角,以及前年由阿部寬主演的日劇熟男不結婚男主角,都頗有點這種味道,傳說愛因斯坦哪愛迪生哪貝多芬哪,也都有類似的症狀。(不過PTT八卦版曾有愛因斯坦妻妾成群的八卦,所以我也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

二十年前,需要特殊教育的孩子擁有的資源很少,特殊教育的老師也不多,有時候我想起小黑,就會不由得想,不知道他的高智力與專注力,是不是也已經透過專業人士的栽培,而成為一個社會菁英,還是說,他就這樣被身誤以為是個傻孩子,汲汲營營的浪費了一輩子呢?

總之要向不知去向的小黑道歉,逼他喝了那麼多湯。小黑~對不起~。 (END)

圖片說明:傳說中有亞斯伯格症的天才莫札特先生(點了去圖片來源)。倪匡先生的小說中則推測莫先生是帶了累世的記憶投胎,才能在四歲便開始作曲,到底何者為真,其中奧妙,令人玩味。不過莫先生是個天才倒是毫無疑問。

備註一:因為我的挑嘴,控媽連續六年每天中午幫我做便當,叫控爸送來學校給我(控哥沾光了XD),現在想想真的很任性(也很幸福~)(不過挑嘴的毛病還是改不掉)(囧)。

備註二找到一篇報導在討論怎麼照顧與育成天才兒童。在亞洲,其實天才兒童不難見,重點是要怎麼讓心理狀態還是幼童,智商卻已經成年的孩子找到成長的平衡點,才能避免天才自殺的悲劇。(好嚴肅啊~)

備註三想更了解亞斯伯格症點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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