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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冷香反覆把行李裡的衣物拿出來折疊,回思十年婚姻生活,就連好強的她也必須承認,這一場愛是愛錯了,婚更是結錯了,或是該說一開始相識就該讓偶然擦肩成為偶然,而不是一場邂逅。

 

她說真的沒想過要結婚,孩提時代她看多了母親為了父親徹夜籌錢的窘況,原是打定主意這輩子不結婚。她忘不了每天夜裡蜷著身子裝睡躺在小床的一角,聽到母親凌晨三點離開家門,而當她正確時間起床時,母親單薄的身形睡過的床早已沒了她的體溫。

 

她不是甚麼可憐單親家庭的孩子,父親就睡在另外一個房裡,每天和她同一個時間起床,帶著滿足的笑容走出房門,每天都一樣,慵懶的聲音對她說早安,進了廁所洗臉刷牙,而後就像一具木偶呆坐等她替他安置碗筷,秋風掃落葉般吃光大部分的飯菜後碗筷一擺又回房間睡覺去了。

 

薛冷香想不明白對女人而言結婚的意義是甚麼,十八歲那年她明白對母親表示她這輩子是不結婚了,母親出乎意料地發了脾氣,告訴她結婚生子是女人對父母應盡的責任。薛冷香那時候還沒談過戀愛,但正為了每天聽一個失戀的女同學哭訴而苦,這時又聽到母親這番言論她就沒忍住一肚子火,大聲說吼了幾句:「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事情為什麼要對妳負責?那妳告訴我結婚對我有甚麼好處?像你一樣當爸的女傭還受氣一輩子這種事情我不幹!」後就掛上電話。

 

她沒想到母親當時已經病了,病得很重只是一直瞞著,作為一個教育程度不高又不受丈夫寵愛與尊重的女人,她唯一的願望是希望她離開後有人照顧她的獨生女兒,只是她也不忍把自身的病情告訴薛冷香,在猶豫焦慮之中她很快便走了,薛冷香日後每每想起這一次對話都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割了。

 

她這輩子說每句話都考慮再三,但總是在最錯的時候一時衝動。

 

母親走了之後薛冷香便搬出了家裡,父親極力挽留她,但她連拒絕的話也懶得說就走了,房子和房子裡的東西一概留給那個男人和他外面的家庭。書自然也沒得唸,升大二時她辦了休學,咬牙到朋友介紹的高級俱樂部當服務員,缺點是制服暴露了點,好處是供吃供住薪水又高。

 

經理說話算話,沒逼過她下海當小姐,只是幾次有意無意地點著她:「冷香,妳的條件端盤子倒酒太可惜了。」她傻做不懂也就混過去了,一做就是兩年。她很勤奮,是俱樂部裡有名的代班女王,兩年賺的錢付了三年大學學費和生活費還有剩,只是離開後她也不再和俱樂部裡的人聯絡了。

 

林是當時俱樂部裡的客人之一,但冷香工作時怕惹是非總是低著頭,一個客人她都不認得,才致日後被哄騙上了。林說俱樂部裡的客人們都注意著冷香,多少人纏著經理要冷香陪,經理都推說她人如其名冷若冰霜不答應。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正躺在高級溫泉旅社的床上,林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畢竟有年紀了。冷香當時大四,有門必修課不知如何重寫了好幾次期末報告總是過不了,但她沒打算延畢,就在路上攔了授課教授的車,那個教授就是林。

 

當然冷香也不是那麼隨便,她對林本來就有點意思,只是那意思原本僅止於崇拜裡帶點欣賞,還不到剝光了衣服上床的地步。林就隨便多了,那天氣溫很高,他看著冷香貼在胸埔上汗濕的襯衫頭都暈了,下車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一句話都沒說車就開到了溫泉區。

 

一直到做完了那檔事林說起當初在俱樂部見過她,冷香才明白自己是受騙了,開學那天她選了林的課就注定她再寫一百份報告也過不了。

 

冷香後來自然是順利畢業了。

 

冷香和林在一起時還是處女這件事情令林十分滿意,可笑的是林在國內還是專門研究女性主義的先驅,總之他們後來就認真交往起來了,這一交往就是五年,林對她深刻迷戀,加以冷香畢業後也有了自己的一份事業,算是愛情工作兩得意。

 

這段時間冷香父親來信表示被第二任老婆拋棄了,房子和存款也被哄騙著轉到對方名下,雖然沒有明說但似想重修舊好搬到冷香這兒來,冷香從櫃子裡拿出當年請徵信社跟拍的資料和花了一點錢找黑市醫生開立的證明寄給律師,靠著林的人脈,很明快地和父親辦好了脫離親子關係地手續。

 

她把相關文件寄給父親,信裡寫著隨信附上你當年外遇的照片,如果不想要我把這些拿上法庭告你氣死了母親就不要再來煩我。父親後來也就失去音訊了,約莫是死在哪個街頭了吧,但薛冷香不在乎。

 

林四十七歲生日那天問冷香要不要結婚,不是求婚,只是詢問。就像「今晚要不要喝點紅酒」或「明天晚上買塊牛排回來煎吧」。林以為冷香不吃浪漫那一套。

 

冷香說給我點時間想想,她還真回家看著母親的遺照想了一夜。她想起自己當年如何排斥婚姻,甚至不惜對母親口出惡言,這也不過是十年前的事情,卻因為母親辭世而恍如隔世。她認真分析自己不婚的原因,原是不想變成另外一個母親,但如今父親已經被她隔離在生命之外,林似乎也不是那麼壞的選擇了。

 

接著她想到林。以中年人來說他算帥,否則當年脫她衣服時她不會那麼順從。教授,薪水還可以,但社會地位高,走在鄰里間也算有風。嫁與不嫁的優劣在她心裡擺盪著,她逼三十了,現在不嫁以後也不會嫁,一個人日子也過得挺好。但有個教授夫人的頭銜也不錯,在公司裡也少受人指點揶揄,現在的房子雖然舒服卻是租的,嫁了人順理成章有了自己的家。種種種種,她一夜翻來覆去想,後來就嫁了。

 

剛嫁的時候他們真是好地不得了,兩年不到她就感覺林變了。她不說變心,因為變心應該是愛上另外一個人,但她知道林沒有愛上別人,哪個女人在薛冷香面前都不值一哂,如果林連她都不愛那就不可能愛讓任何一個別人。林就是變了,他不那麼愛女色,不那麼溫柔,不那麼把心放在愛情本身上了。

 

林坦白告訴冷香想要一個孩子,或是更多孩子。冷香為難了,結婚已是超出她預期,生孩子更不是她的規劃,他們結婚之初說好的。林說他記得,但當初他覺得無所謂,現在他想要了,不能反悔嗎?計畫總是可以時時更改的。冷香其實也不是那麼堅持不要孩子,只是她說不出口林縱慾一生至今五十了,有時在床上都不大行了,他要孩子這種事情不是為難她而是為難自己了。

 

果然一檢查林的精子太稀了,不過現在的不孕門診甚麼花樣都有,只要男人付點錢女人受點苦總有機會生孩子。他們努力了兩年總算有了一對雙胞胎,女孩子,長得和冷香一模一樣,大眼睛白皮膚。林樂壞了,為著冷香這兩年的苦,為著這奇蹟般的兩女兒,林又恢復為噓寒問暖的那個林了。

 

冷香是欣慰的,剛結婚時她對林的感情還淡淡的,就是一種勉強信任他的姿態,而隨著時間流逝,林在生活中的打點漸漸融化了她的心,孩子一歲時他辦了個盛大的生日派對,還秘密寫了一張大海報,上面不是給孩子的祝福,而寫著「謝謝孩子的媽媽」,冷香就當著所有賓客的面窩進林的懷裡哭了。冷香向來不哭的,因此這一哭分外有意義,她主要是透過這哭炫耀著她的家庭和樂,但也是真受了感動,嫁這老男人值了。

 

一直到結婚七年的時候冷香的婚姻都是幸福的,孩子出生後她就辭去工作專心相夫教子,她開始鑽研廚藝,而就像以往一樣,她的堅毅總讓她的努力得到相等的回報,短時間內她就成為鄰里知名的美食家。

 

結婚第八年她忽然覺得時間變多了,她仔細一想原來林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假日也經常不在家,有時候甚至爛醉而歸或根本不歸,問了就說正在申請的專利讓業界一個大老闆看上了正在談合作,所以得經常應酬。冷香不信大學教授應酬時需要喝這樣多酒,她趁林又一次爛醉時掏出他手機,簡訊跟通話紀錄都上了鎖,但冷香跟了他這麼多年還不知道他的邏輯嗎?密碼也不難猜。

 

出乎意料的林沒有別的女人,他只是又迷上了當年冷香工作的俱樂部。冷香造訪時才知道當時的經理已經買下了俱樂部,他還記得冷香,他說她名字特別人又漂亮還十分上進,誰都忘不掉,只是沒想到那個冷冰冰又無情的美女如今也是兩個孩子的媽了。

 

冷香不拐彎抹角,直接說明來意,經理說林來了也就是喝酒,每次叫的小姐都不一樣,至於離場後是不是有其他交易他就不清楚了。

 

冷香知道再問不出甚麼,回家又是一陣苦思,要把事情掀翻了嗎?對她又有甚麼好處?女人生了孩子就像肩膀上扛著石枷鎖,她還有兩個呢。從此她對林加倍溫柔體貼,也不再過問他夜歸之事。

 

林見她打定主意裝聾作啞反而更生氣,是一種惱羞成怒又無法明說的生氣,一次借酒裝瘋半夜鬼吼著:「我最討厭妳這副完美的面具,我最討厭妳有事不說清楚一副全世界只有妳最冷靜的樣子,妳這個作做、虛偽、勢利的女人,我真後悔當年娶了妳!」

 

冷香備感屈辱,這下整個社區都桶破了她這教授夫人的幸福,但她更痛苦的是林毫不留情地揭發了她一直以來的努力。是的她確是努力於保持冷靜、保持完美、保持外人無法勘破的驕矜,她確是少有失控甚至凡事評估優劣的性格,但那又怎樣,她不喜歡事後補救的感覺,事前思慮周全又有甚麼錯了,何苦要被丈夫說成這副德行。

 

人人都以為冷香會吵著離婚,但她沒有,她比之前對林更好,她知道自己在忍耐,但忍耐也是她的一個美德。平日走得近的一些鄰居太太為她抱屈,甚至有人建議她狠削林一筆後帶著孩子走。

 

她只是笑笑,愚婦哪這些,逞甚麼一時之氣呢,這些年來她是真愛著林,她想林也是真愛著她的,為了愛所做的忍耐都值得,在到達再也忍不下去的臨界點之前她能做的就是繼續忍耐。

 

林知道,所以一再試探她的底線,每日裡冷言嘲諷、早出晚歸、每隔幾個月就換一個女朋友,冷香不在乎,就算換了一百個女朋友她依然是正正當當的教授夫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帶著兩個孩子住在林的家裡,登記在林的身分證上。

 

後來林在外面買了個小套房,每星期回來兩天看孩子,他們算是分居了。但在外人面前冷香還替他說著話,廠商想要在台灣和日本同時量產商品,所以林申請的專利要趕在年底前送到日本,怕孩子吵了他所以我叫他別回來睡了。

 

重點不是林為什麼沒回來,重點是這是冷香叫他別回來的,鄰居們都聽懂了,但只有冷香不知道他們也聽懂了真相的弦外之音,也看懂了冷香故作冷靜背後的絕望等待。

 

就這樣拖了三年。結婚滿十周年那天冷香打電話叫林不論幾點都回家一趟,他依約來了,凌晨三點,有點惡搞的意味。冷香淡淡地說可惜孩子都睡了,聲音裡帶著笑意。林皺眉,幾乎要無法忍受她這永不生氣的虛偽,但怕吵了孩子又忍下了。他說有甚麼事情快說吧我還要趕去別的地方。

 

那別的地方自然是他小公館了。

 

冷香送了他一只戒指,倒也不是那麼矯情地買了對戒,就只是一只她覺得好看的尾戒,權充結婚十週年紀念。林沒有抗拒她為他戴上,因為她臉上那亢奮期待的表情就像個孩子,他覺得心裡有個角落同情著冷香,因此那天夜裡他就關上了手機留在冷香的床上了。

 

冷香為此高興了一夜,倒也不是為了久違的床事,而是幾年來的委曲求全總算換到了林的一絲改變。但林隔天天沒亮就走了,說是怕孩子們看見纏著不放,冷香沒留他,事情總要慢慢來,他肯留宿與她溫存已是曙光。

 

她為林做了早餐,愉悅地送他出門、收拾餐具,回房時瞥見自己一身狼狽就進浴室梳洗一番,卻看到她前夜戴在林手上的戒指躺在洗臉檯邊的小垃圾桶裡。

 

冷香在浴室僵立許久,忽然覺得多年來支撐她忍耐的所謂愛的東西全消失了,留下滿滿的恨。她恨的不是林絕情,她恨的是林既然要把戒指丟了幹嘛不帶到外面去丟,或者要丟在家裡幹嘛不找個她看不見的地方丟,偏偏要丟在這個她每天洗臉都會看到的小垃圾桶,還擺在最上面。


這個戒指她找了快兩個月,先不論售價不斐,光是來回穿梭於各珠寶專櫃和銀樓的繁冗過程就是一片心。林說她勢利,但她把東西交給林的時候全沒想到花了多少、想要回收甚麼,她只是把這一片心寄託於物交給了林,而林卻如此不珍惜。

 

她知道林不是惡毒地想讓她難看,純粹只是漫不經心,但她薛冷香最恨的就是這種漫不經心,尤其當她對這個人的事事想得比誰都周全時。

 

因此林的漫不經心踐踏的就不只是她的愛情也包括了她的自尊,愛情受傷了只要有心都還可以補,自尊卻不行,自尊是一種無法標價又分外脆弱的情感,是她薛冷香身上最碰不得的弱點。誰踩了她自尊都得出局。

 

冷香忽然發現自己很像當年的母親。但她不願意走進和母親一樣的結局。

 

她拾起了小垃圾桶裡的戒指戴在自己手上,戴在中指上大小倒也合適,雖然款式略帶陽剛,但冷香從來也不是柔弱嬌嫩的類型,並不顯得突兀。她不是可惜了這東西,她是可惜了這片心。既然收受的人不珍惜,她也不會讓這片心繼續留在垃圾桶裡。好東西要給會珍惜的人,心也是。

 

沒有人知道這個清晨冷香的心情轉折,自小她就養成不向人訴苦的習慣,也沒必要,她總是知道自己要甚麼或不要甚麼,只是一票鄰居太太見她忽然剪掉及腰的長髮幫著她心疼。

 

她笑顏逐開地說該丟棄的東西還多著呢。

 

那天下午冷香開始清理林留在家裡的東西,一箱箱能丟的就丟不能丟的就回收,不知道誰去向林通風報信,才丟了不到一半他就氣急敗壞地跑回來了,大聲質問冷香為什麼丟他東西。

 

冷香說你一年裡住家裡不到一個月,卻占了大部分的空間,怎麼也說不過去。林見有人圍觀,故作和藹地說你也該先讓我看看哪些要留下,或是乾脆像以往那樣全寄給我。

 

冷香粲然一笑答:「以前把東西寄給你是因為還想留你給你個台階回家,現在既然不想留你了還寄給你幹嘛?」

 

林找人來把東西全搬走了,冷香也不堅持,誰要誰拿去吧。

 

兩個女兒問起爸爸,冷香也不敷衍,從頭到尾細講給她們聽,她對孩子的教育向來是這樣,不說謊,也不簡化,孩子能聽懂多少是多少,但她不會把她們當低等生物。

 

女兒們從小跟著冷香也養了她一樣的冷靜脾氣,兩姊妹商量了一會兒,回來告訴冷香說要跟著她。冷香甜甜一笑輕吻兩個女兒,還好當年生了妳們。

 

林卻在冷香翻臉後後悔了,每天來敲門示好,冷香只好避而不見,讓兩個女兒去應付林,她正好趁著這些時間去找工作。她的學經歷原是不錯的,可惜中間當了幾年家庭主婦,二度就業不易,再說還有兩個女兒,因此碰了不少釘子。

 

但冷香平時做人還是不錯,一個鄰居的日本親戚想在台灣開烹飪教室,因為招生對象是家庭主婦,因此希望找也是家庭主婦出身的老師,冷香去面試了一次就成了。她那冷冽的氣息做人老婆雖然吃虧,在工作上卻很吃香,業主不停稱讚她有大將之風,她也只能苦笑而已。

 

林見冷香是喚不回了,便對她放了狠話,要走可以,房子和孩子留下。他知道她是捨不下孩子的。

 

冷香將林傳來的簡訊拿給兩個女兒看,怕她們不識字還唸給她們聽。她說妳倆是媽身上兩個石枷鎖,妳們爸爸想用妳們牽著媽走。

 

女兒們露出擔驚的神色,冷香轉身從抽屜裡拿出一份資料對她們搖搖,別怕,這是我們自由的鑰匙。兩個女兒接過一看,是林從結婚以來外遇的種種證據,厚厚一疊,數都數不清有幾個。

 

女兒們抬頭對冷香笑,驚嘆於母親行事縝密。冷香說:「女人永遠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女兒們點點頭,大女兒說:「即使面對的是爸爸。」冷香說:「即使面對的是我。」

 

三人相摟而笑。冷香望著櫃子上母親的遺照,默默在心裡說著,媽,雖然我和妳不一樣,但我的女兒卻會和我一樣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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