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想起外公。其實外公過世到底幾年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走之後黑糖也走了,然後我哥結婚了,然後我哥生孩子了,然後馬路來了,然後我哥又生孩子了。這些事情的順序我已分不清,總之都在外公過世之後。

阿貴姐是外公的第一個孩子,因此我跟我哥出生時他還很年輕,不到五十歲吧。他受的是日本教育,雖然只有小學畢業,但大男人主義的精髓還是吸收了,聽說會打老婆,但是很疼孩子,家裡窮得一家六口蓋同一條被子、一下雨房子就坍塌,他還能把阿貴姐寵成嚴重的公主病,可見他多疼孩子。

我跟我哥,外公比較疼我哥,一來他是第一個孫子,二來他是男孩子,但是這件事情我一直到長大、阿貴姐說溜嘴「生你哥的時候阿公殺了一隻雞送來,生你的時候他連醫院都來」我才知道,平日外公對我和我哥態度公平,從不讓我覺得委屈,對我和我哥只有滿口稱讚鼓勵,從不出惡言。這一點他做得比阿貴姐好,阿貴姐也偏疼我哥,但她可能怕我不知道,幾乎每天都要對我說幾句難聽話,當著外人也不避諱。

因為外公的態度好,所以即使知道他疼我哥多一些,我也不在乎。外公又不是不愛我,他只是多愛我哥一點,反正也感覺不出來。

聽說外公會打老婆,但根據我對我外婆的了解,外婆挨打自己也要負一半責任。外婆說起來是時代女性,雖然幼時被賣給富人當童養媳,成年後卻毅然決然離開「丈夫」和外公結婚。箇中曲折肯定精彩,可惜這些長輩對過去十分避諱,我問不清,只知道外婆年輕時當過撞球間的記分員,肯定也是風情萬種吧。外婆性格如此,又沒受過幾年教育,不受學校三從四德禮義廉恥的洗腦,是個頗有心眼的潑辣貨,加上家裡窮常受人氣,性格便有些扭曲,想事不大往好處想,看人不大往優點看,價值觀很有被害意識,除了自己家人,世間人人都想佔她便宜,就算是家人,有時候也想佔她便宜,所以她萬萬不受任何氣。

家裡這麼窮,主要原因是外公好菸好酒好賭。好菸好酒便罷了,好賭卻是個大坑,聚賭更是犯法。阿貴姐說她從小有個任務,在巷子口替外公和賭友們站哨,一看到警察就要報訊。外公和賭友們玩甚麼我不太確定,估計賭鬼只要能賭的東西都會賭吧,隱約記得有個叫三色牌的東西,有次我在家裡看到覺得漂亮,學外公一支支拿在手裡展開如孔雀開屏,外婆見了勃然大怒,三色牌一把扯走,把我暴打一頓。

外婆是如此憎恨外公之好賭,否則憑外公在礦坑做到小主管,薪水要養活一家人不困難。因此每當發薪水的日子,外公掏出少了一大半的錢,外婆就要跟他吵,明知道吵了沒用還是要吵,那是一個女人對生活的無力發洩,外公無視孩子要吃要上學,米店菜店肉店賒帳款項要還,他就是忍不住手癢。外婆一吵外公就生氣,外公生氣就用連番的髒話對抗,並威脅「再吵就打妳」。外婆一聽更惱,拉扯外公哭鬧更兇,並回以「有種你打啊你打我啊你是不是男人」之類戲劇化的台詞,終歸讓外公的拳頭往她身上落了。阿貴姐說自從我跟我哥出生,外公就不賭了,也不打老婆了,一顆心熱撲撲地都在我們倆身上。這些話在外公過世後想起來,有時候想笑,有時候想哭。

外婆的戲劇化在外公葬禮上表露無遺。老人家,總覺得葬禮不風光不好看,窮了一輩子,好不容易子女都大了、有成了,給她的零用錢在鄉里間也算走路有風,她不願外公走得寒酸。我們拗不過她,也無心爭辯,一切由她發落。誰知外婆卯起勁,請了孝女白琴不說,還規定阿貴姐和我阿姨必須從巷子口一邊哭嚎一邊跪爬到棺材邊。從大路走進外公家得經過一道坡度不小的降坡,且一路都是佈滿碎石的水泥路,就算穿了護膝,小腿也肯定見血。本來阿貴姐說罷了,穿兩條牛仔褲拚了,還是白琴小姐從中斡旋,說現在時代改變了,女兒們從隔壁鄰居家門口爬過來就行了,有心最重要,才救了四條鮮血淋漓的腿。

葬禮上人人紅著眼睛,外公從發病到過世時間太短,我們都還沒能真正接受。我跟哥哥從小養在外公身邊,在孫輩裡尤其悲傷。儀式走到了外婆撫棺,白琴將麥克風交給外婆,她無預警地高嚎了一聲「雄仔啊~~~~」,在我們的錯愕中唱起了歌仔戲的哭調。本來悲傷的氣氛忽然有點滑稽,外婆的歌不是只有一兩句,冗長地說著外公的無情,拋下枕邊人自顧而去。終於舅舅阿姨的嘴角都在顫抖,阿貴姐掩著嘴假裝擦淚,小舅舅說「誰去叫她不要唱了,好丟臉」,阿貴姐說「她就是要做給別人看,免得人家說她無情」,阿姨抿著嘴憋笑說「她怎麼會唱這個啊,哪裡學的」,我們就這樣撐到外婆唱完。本來隨時會哭出來的,經過外婆一攪和,好像,悲傷就不那麼痛苦了。我們都是城市人,悲傷的表現方式很壓抑,哭的時候還要顧著體面好看。外婆的悲傷是另外一種方式,對她而言,不肯跪爬的子女已然令她丟臉,她只好自己來上一段。

要說外公實在是說不完,在我成長過程中像太陽一樣溫暖的外公,小學以前每年寒暑假為了去外公家,放假的第一個星期就努力把作業全部寫完,日記、書法、讀書心得,管他甚麼要每天一篇的鬼東西,用生命編出來就對了,編不出來就亂寫,反正我也不信老師會每一篇慢慢看。阿貴姐夠狠,規定我跟我哥兩人都寫完才能回外公家,我只好寫完自己的再幫我哥寫,學科我幫不上忙,但編出來的日記可以借他抄,反正我們差了一個年級,導師不同,就算日記一模一樣被揭穿了,我們也能說「因為我們兄妹倆都一起行動」。

外公家可好玩了,以前院子前面是一大片帶水的草,夏天晚上螢火蟲多到滿出來,我跟我哥一隻一隻撈,撈完放在落地門紗窗上,等著隔天早上跟他們玩。只是早上醒來螢火蟲都不見了,地上都是沒有翅膀的蒼蠅屍體。我哥說那就是螢火蟲,我不信,螢火蟲哪有這麼醜。有一天我查了昆蟲圖鑑,原來螢火蟲真的這麼醜,而且壽命很短,我跟我哥說了,我們就不抓了。我們也抓蟬,有一種綠色約半片指甲大的綠色蟬喜歡躲在長草上,還有一種橘色的小蟬,咖啡色的熊蟬會蹲在樹幹上,不仔細根本看不到,但最難抓的還是跟巨無霸一樣的大黑蟬,一年夏天能抓到一隻大黑蟬就算運氣好了,抓到了,兄妹倆還要打上好幾架,因為誰都想擁有它。我們跟外公說了,外公說你們這兩小傻,抓蟬還用白天一邊曬太陽一邊流汗嗎?晚上他拿了撈蝦的長竹竿套上小漁網,帶我們到大馬路上的路燈邊。當時那裏還偏僻,晚上沒車,我們站在馬路中間朝路燈燈泡一撈,抓到一堆昆蟲,樂得心花亂開。

有一次外公帶我們到附近的小野溪,讓我們脫光了衣服只穿內褲,躺在溪裡一處有落差的轉彎處。我和我哥和外公三人排排躺,頭枕著大石,感受水花濺落肩膀從腳底溜走的感覺,太陽熱辣辣地曬,我們哈哈哈地笑。日後想起,覺得外公著實風雅,枕石漱流哪有甚麼,我小學就做過。外公還會釣蝦,一種叫溪溝仔的小野蝦,以前自然環境沒有汙染,隨處都有,外公拿根細長的竹竿,讓我們把一團像麵粉的魚飼料揉成綠豆大的小球勾在前端,站在橋上往溪裡一甩,蝦子一尾一尾上來。外公現剝了一條丟進嘴裡說鮮甜,哥哥也吃了一尾說鮮甜,我硬著頭皮把那軟綿綿活跳跳現剝的蝦肉丟進嘴裡隨便咬了兩下說鮮甜,其實我還是想吃煮熟的蝦。

外公有一邊耳朵聽不到,是在礦坑工作的後遺症,據說是一次炸坑時靠得太近震破了耳膜。外公的耳朵在我高中時才確診,醫生說看耳膜的傷疤應該已是多年痼疾,阿貴姐恍然大悟地說難怪外公說話那麼大聲,原來他自己都聽不清楚。外公對自家小孩慈祥,卻討厭別人家的小孩,是村裡孩子間出名的怪人,若有朋友來家裡找我和我哥,只敢站在院子裡叫我們的名字,稍微靠近紗門探看,外公就會突如其來大叫一聲,不被嚇得屁滾尿流者少。我一直覺得外公很帥,高鼻深目,黝黑的皮膚,整齊的牙齒,結實高瘦的身材,卻不想這樣的長相在別的孩子眼裡卻顯得不慈祥。阿貴姐總是懷疑外公有原住民的血統,平埔族之類的,才生了一張輪廓深邃的臉蛋,但作為外公的女兒,阿貴姐卻膚若凝脂滿月臉,倒是我哥和我外公一個模子,年輕時逛西門町還被泰國人搭訕,以為是同鄉。

外公晚年瘦得厲害,體味特別重,人也懶懶地不愛洗澡洗頭。以前沒有甚麼養生觀念,不理解這些都是病徵,以為只是一般老人家體力衰退,大家平日就是多拿些補氣養身的食物,也沒有想到該送外公去醫院檢查。外公診斷出肺癌時已是末期,醫生不建議開刀,初期吃了些標靶藥物效果不彰,後來家人商量決定送安寧病房。外公進了安寧病房後我就沒去看過他,不願去面對外公隨時會死去的現實。有一天阿貴姐跟我說妳去看看外公吧,他很想妳。

那天我提了一些水果去醫院,照著阿貴姐給我的病房號碼上樓、進房。踏進去一步我發現我走錯房間,房裡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和一個沒有頭髮、乾癟的老人。我退了出來,想去護理站確認外公的房間,房裡的陌生女人追在我後面叫我,是一個中國口音的阿姨。她說「妳怎麼進來又走了呢?」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她。她又說「阿公叫我來叫妳,妳怎麼來了又出去了?」我才知道剛才床上那個瘦到可以看見骨頭輪廓的老人就是我的外公,他已衰敗到無法出聲。我才明白阿貴姐為何叫我來看外公,我的外公隨時都會死去。

我走進房裡,外公對我笑,那真的是他,以前強壯地可以吆喝一班工人、一次抱起我跟哥哥,現在只剩下皮和筋骨。我走到床邊坐下,握著他的手說阿公,問他餓不餓,餵他吃了幾口水果,外公沒有掙脫我的手,我就一直握著。忽然我感到一陣哽咽,眼眶泛酸,看護阿姨經驗豐富,知道我要哭了,拍拍我的手臂,很小聲很溫柔地說:「不要哭,要哭也要出去再哭。」我很感謝她,感謝她的提醒,我終於沒有在外公面前落淚。

外公握著我的手睡著了,睡得很熟,大約半個小時。看護阿姨說「幸好妳來了,他已經好幾天睡不好了。」現在想想這阿姨簡直是諮商天才,她照顧著病人,實際上卻撫慰著家屬。外公睡醒後催我離開,我跟他說我會再來。他看起來心滿意足。我帶著笑容叫他好好睡覺,帶著笑容離開房間。走出病房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護理站白色的護理師白色的燈。我走了兩步停下來,又走了兩步,站在外公隔壁房間的隔壁房間門口痛哭流涕,我一路哭一路走,走廊上的人都讓開了,沒有人打擾我,在安寧區,這種事情每天都發生吧。

外公過世前一天我和哥哥去看他,他看到我們倆眉開眼笑,勉強吃了一些我們帶去的食物。那時候也是夏天,中元節的前一天,熱得很,外公說他想吃西瓜。我在醫院陪他,哥哥騎車回家拿西瓜。從冰箱拿出來的西瓜,再經過五分鐘的車程,剛剛好,不會太冷。我把西瓜切成一口大小,剔去種籽,外公一口一口吃得不亦樂乎。我跟哥哥喜形於色,覺得外公有一線生機。當天晚上阿貴姐去看外公,外公說他想剪指甲,阿貴姐就幫他剪了手腳的指甲。

隔天,醫院發了病危通知。因為外公入院時就表達了不願在醫院過世的意願,所以醫院緊急派救護車將外公送回老家。一收到通知,所有的子孫都往老家聚集,外公躺在早就布置好的客廳裡,三條長凳拼成一張木床,一張棉被隔開了旁邊的棺材。半張著眼睛,呼吸微微。每當一個人回來,外婆就在外公耳邊喊,雄仔,XX回來了。然後要我們喊外公。我們淚如泉湧,一聲聲喊,阿公,阿公,阿公。外公的眼睛微微轉動,不知道是否有意識。阿貴姐當時處得遠,最晚趕到,當時外公幾乎已經閉上眼睛,似乎也停止了呼吸,阿貴姐連滾帶爬衝進屋裡,跪在外公身邊嚎啕大哭,一聲一聲地叫阿爸,像個孩子一樣哭喊「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然後哭倒在我懷裡,我們就這樣摟著哭。後來阿貴姐問我,那天外公是否聽到她回來,我說肯定有,因為外公是在她進門後才真正閉上眼睛。阿貴姐說探索頻道報導,人的耳朵是最後一個死亡的器官。我說我知道,所以即使他閉上眼睛了,一定也聽到她了。阿貴姐又說,外公往生後嘴角微笑了,我看到了嗎?我說有,我也看到了,因為外公所有的子女孫輩都在他身邊,所以他走得沒有遺憾了。

外公沒有土葬,放在某處的塔中,外婆不喜歡我們太常去祭拜,她覺得塔就是一個墓園,只不過是集合住宅的形式,對活人不好,只有清明節和中元節能去。恰好外公的忌日也是中元節。阿貴姐只好瞞著她去。頭幾年我有空會跟著去,但後來,我感覺外公已經不在那裏了,大約是我經常向菩薩請託,讓外公死後不受苦不飄盪,盡早成仙或是重新投胎都好,所以他已去了更好處。

外公是我人生中第一個離開的至親,自他離開,我才明白甚麼叫人世無常,甚麼叫世事難料。小時候總覺得只要意志堅定,就能所向無敵,外公教會我何為無奈,又讓我明白如何對無奈釋懷。外公也讓我開始注意健康,因為他罹病的過程,我才發現,一個人的身體並不屬於自己,一個人生病了、死亡了,所有的親友都會一起痛著、哭著、數年甚至終身不能痊癒。外公在他人眼裡是個不學無數的小混混、爛賭鬼、終生貧窮的怪老頭,卻是我跟我哥最好的玩伴,就像小丸子的爺爺一樣寵溺我們,不論外婆為了何種原因教訓我們,外公都會無條件當我們的依靠,外婆幾次被氣得打電話叫阿貴姐把我們帶回去,說外公阻撓她教育孩子。小孩子是很膚淺的,管教嚴格的父母並不能讓我們感受到強烈的愛,只有外公才可以,那種不論你是誰、長怎樣、做甚麼他都愛你的溫暖,只有外公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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