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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二月就快結束了,我的感冒終於也好得差不多了,趕快來補一下進度。(然後三角關係的中篇終於要結束了)上次說到小樓在妓院為菊仙出頭一事後,蝶衣生了好大的氣,兩人在後台針鋒相對,近乎冷戰。可小樓的態度清楚坦蕩,他自認「救人危難」,卻並無其他遐想,溫柔鄉於他就是「喝一壺花酒」舒壓之地,菊仙就是一個送往迎來的朋友。但蝶衣不豁達,他自小矜持守規矩,早就看不慣小樓嫖妓,更何況打架生事人盡皆知,我認為他不是怕丟臉,而是怕這件傳遍梨園的風流韻事被說成小樓對菊仙的一往情深,蝶衣可以勉強忍受小樓對別人有性慾,但不能忍受小樓對別人有真心。孤高清寯的程蝶衣,連衣角都不能弄髒一毫,又怎能容許心上人對他人有情。



這時候,大家的視角都還停留在小樓與蝶衣的拉扯間,卻不料菊仙小姐也有自己的打算。她來看戲了。




從菊仙小姐兩個短短的鏡頭,先是驚訝入迷,後是喜極而笑,估計菊仙小姐沒有看過小樓的戲。若菊仙小姐如我推測,上工的地方只是普通娼寮,菊仙小姐即便佔頭牌,也不必琴棋書畫,也不必風雅端莊,那賣的只是大膽風騷的柳腰芙面罷了。戲子雖同屬下九流,京戲卻是個花錢的雅趣,說是說平民百姓也能參與,但花錢追捧的畢竟高官富紳居多。菊仙小姐賺的辛苦皮肉錢,自然不會花在這方面。二來,看她言行粗魯,吃個瓜子殼也隨地亂呸,毫無規矩的模樣,這咬文嚼字的京戲,不是不看,而是沒想過要看。

而為什麼她卻坐在戲台下呢,嗑著瓜子,玉面含笑,盤算的樣子。原來,小樓英雄救美這件事情還沒了結,他的順手一扶,讓菊仙小姐對他產生好奇心了。從前他只是她眾多送往迎來的恩客之一,她不叫他段老闆而叫他小樓,那是親暱,也是對他職業的無知,她也許聽過別人說他在舞台上是一把交椅,但她覺得他在床上也就是個普通男人,直到她起了好奇心,走進戲院,坐在台下,仔仔細細看著台上的霸王。恐怕整間戲院都看著虞姬,菊仙小姐卻只看著霸王。這一幕已經說明了他倆的關係,不論前因,不論後果,菊仙小姐此生都只看著段小樓。





霸王別姬這一幕在電影中出現許多次,卻單這一次擷取了不同的唱詞,霸王淒厲說著『今日是你我分別之日』,竟是讖言。虞姬扭扭捏捏未及回答,鏡頭又帶到台下的菊仙小姐,她沒把戲看完,因她已達目的,知道自己要怎麼做了。她既不是思前想後的大家閨秀,又是個說風就是雨的火燎性子,想要甚麼,就伸手去拿。虞姬兀自在台上進退不得,菊仙小姐已想定目標揚長而去。

下一幕特別爽快,菊仙小姐面前堆滿銀元、珠寶首飾,嘩啦一下全推到老鴇面前。



我覺著這一幕給我兩個想法,一是菊仙小姐外表浮浪,但其實挺會打算,存了不少錢啊。二是,存了這麼多錢,說掏出來就掏出來,一毛都沒留下,眉頭不皺肉不疼,真是風塵豪傑!老鴇自然不想跑了金雞母,但顯然菊仙小姐一桌子讓人眼花的贖身費遠超過合理範圍,即使不願也不能不放。菊仙小姐接下來的動作很逗,手指頭上的,手腕上的,頭上的,耳朵上的,脖子上的,全摘乾淨,最後連腳上一雙俏生生的粉紅色繡花鞋也丟上去了,表情看起來還痛快的很。



菊仙這麼做,是一種切割,也是一種儀式,告訴自己,過去是過去,從今起是新日子,也告訴老鴇,以後是以後,我與此處再無瓜葛。做了這麼多年的妓女,沒消磨她半分傲氣,赤著腳走出去時還是挺著腰桿。想想這樣的女人日後竟彎腰陪著段小樓吃盡各種苦頭、受蝶衣諸般白眼羞辱,實難想像心裡如何憂傷自抑。



老鴇終究臉上掛不住,一把火燒上來成了難聽話。雖然難聽也是事實,妓女從良談何容易,何況菊仙是頭牌,多少人認識她,多少人進過她的房門上過她的床,妓院是她的舒適圈,對外面的人來說,妓院裡的賤人走出去也不會變成良人。菊仙沒想過這件事情嗎?她肯定想過,所以老鴇一番話沒撼動她,甚至還能擺個漫不在乎的笑臉說「嚇死我啦」的反話。可是老鴇很知道怎麼戳疼一個人的心肝,幾句話直搗黃龍地把菊仙臉上的笑撕了,那句「回見了您哪」說不上無言以對,還是嗤之以鼻,在我看來,卻有真正的咬牙切齒。

鏡頭一轉,蝶衣下了戲。才下戲啊,不得不讚菊仙霹靂手段,一場戲的功夫,她已替自己籌謀終生,往返戲院與妓院,取出全部身家,和老鴇談判,與過去切割,一場戲的功夫,全部完成了。你說她衝動嗎?她那些收拾妥當的錢財,看起來又不是個衝動的人。你說她深思熟慮嗎?她與小樓不過情慾交易,充其量一場假情假意的求婚,便是她自己看上了小樓,小樓也不見得要她,她卻孤注一擲,後路全斷,看起來又不是個謹慎的人。只能說,相較於蝶衣,菊仙是個更真實的角色,她有時縱情有時矯情,有時自私有時無私,越往後看,越明白她總是先滿足自己才去滿足別人,重視生活更甚藝術。若蝶衣是不瘋魔不成活,菊仙便是為成活才瘋魔。蝶衣太為理想箝制,菊仙才是你我之流的凡人。

下了戲的蝶衣,迎來掌聲如雷,意氣風發。





這是他人生與藝術成就的巔峰,自沒想過盛極必衰,小樓對他唱了幾百次「你我分別之日」,卻沒想那日便是今日。 鏡頭拉得很近,蝶衣帶妝接受歡呼,滿臉得色,如癡如醉,這是他傾盡一生鑽研精進換來的榮光。但小樓呢?小樓一人獨在後台,已經舔了臉卸了戲服,佝僂著身窩在椅子上,沒了霸王的威武,倒有些消沉寂寞。手裡一小杯酒,耳朵聽著前台歡呼,聽著袁四爺給蝶衣送調幅,聽著觀眾吶喊「程老闆!程蝶衣!」聽著掌聲如雷,聽著蝶衣無限風光,聽著沒有人喊他叫他在乎他。彷彿很習慣似的。



啪一下房門給開了,這時候人人都在前台吹捧著蝶衣,誰都能隨便闖進去吧。菊仙呼吸急促地站在門口,小樓倒愣住了。菊仙這場戲中戲演得有些浮誇,但絕非失手,而是故意。也只有她,憑藉著周旋於男人之間多年練出來的經驗值,才能收放自如地演出這場戲。她摸準了小樓的性格,最見不得女人可憐,不需言語,只要淚光微閃,一刀就戳了八分進去。



小樓和師弟吵了一架,又一個人被晾在後台,正想他也是從小進喜福成拉筋苦練挨板子出身才到如今,自問表現也是拔尖兒,怎麼如今下了戲只能一個人坐在後台喝酒呢,估計他心裡正飛快轉著人生走馬燈吧,乍一見菊仙這做派還不骨酥筋軟嗎?那句「你怎麼上這兒來了」半分責備的意味都沒有,口氣還有些欣喜呢。



菊仙不言不語的,終於落下兩行淚。 



看官哪,世界上每個人都會哭,但是境界各不相同。哭得唏哩嘩啦鼻涕流到下巴,滿臉汗水淚水鼻水說不定還有點泥水,已入下乘,若還試圖解釋張開血盆大口,哭得口水都牽絲,任誰都想掩面而逃。嚎啕大哭雖然情感真切,但總有些尷尬, 究竟該不該介入打斷哭泣的情緒,還是靜坐一旁等事情過去,不言不語之間,好像有種隔閡存在兩人之間。最高段者,莫非含淚,含淚者,強忍不哭也,多麼堅強,又多麼我見猶憐,恨不能一把攬過來輕聲安慰。視覺上也乾淨,黑白分明的眼裡閃閃發光,妝不花,鼻子不紅,口水不牽絲,美人依然是美人,就像一朵嬌花,鑲了兩三顆清晨的露珠更添絕色,但若是傾盆大雨打得唏哩嘩啦,那就不好看了。

菊仙小姐就是這朵嬌花,一抬頭,兩行清淚以完美弧度滑下臉龐。她到現在話都還沒說一句呢,小樓已經像隻昏頭的鵪鶉忙不迭把她扶進屋裡。這裡再次展現菊仙小姐的老練之處,她說「你出來」。



聲音雖然千嬌百媚委屈含淚,卻有不容置疑的強制性,一扭頭已經站在階外,小樓嘿了一聲,傻呼呼地被帶出來了。

菊仙這個動作的主要目的,是要造成群眾圍觀,一來,她知道小樓性格浮誇喜歡吹捧,禁不起旁人鼓譟,只要攤在大庭廣眾下,事情肯定能成。二來,小樓即便答應了,會不會反悔未可知,她需要大量見證人,只有鬧得人盡皆知,小樓就丟不起這個臉反悔。這麼老謀深算的一步棋,菊仙一句「你出來」就完成了,小樓還當她楚楚可憐,真是高手,蝶衣輸給她不冤枉。

菊仙把小樓拉出房後,還是不說話。她穿著單薄,手上小小一包袱,站在涼沁沁的地板上扭著腳趾,甚麼都不說,就等段小樓看見她大冷天赤著腳。菊仙這場戲也算用心,要知道腳冷就全身冷了,但反過來說,也是一大冒險,因為在以前,女人的腳可不能隨便讓人看。大約是賭上了小樓性格不羈,不在意這一點。



好咯,楚楚可憐的模樣有了,大庭廣眾的環境有了,小樓看見她赤腳了,條件齊了,只缺觀眾了,菊仙於是放膽哭了出來,還用手遮臉抽抽噎噎,這哪是在花滿樓裡和男人打情罵俏摸來推去的頭牌,這是一個張了網等小樓自己把自己裹起來的母蜘蛛啊。



這邊戲演一半,那邊蝶衣回後台了,前呼後擁,身上的行頭叮噹作響,看到菊仙,臉色都變了,好哇,鬧上門了。蝶衣氣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還要強自忍耐做出正妻姿態,虞姬是大家閨秀,霸王之妻,可不會撒潑丟臉。



這時候,菊仙就知道了,眼前這個艷妝的男子,對她有女人的敵意。



段小樓喜孜孜地替兩造引見了,於他,一邊是親兄弟般相依為命的師弟,一邊是追隨自己的女人,老生常談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瞎了眼的他看不見菊仙和蝶衣之間劍拔弩張的眼神,還以為人人都像他那麼高興。



菊仙小姐先出招,「常聽小樓念叨您」,一下就把親疏分出來了,『我跟小樓可是自己人,而你只是我們的枕邊絮語。』彷彿他們兩個並非在妓院相遇,而是早就結為夫妻了。蝶衣何等纖細敏感,頂了一句「噢,菊仙小姐,失陪了。」



甚麼也沒多說,一句「菊仙小姐」就能殺了菊仙。

小姐這個詞,小樓嘴裡說出來是一個意思,蝶衣嘴裡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個意思。在某些朝代,小姐一詞帶有貶意,尤其蝶衣特意加強口氣中的輕蔑,那代表甚麼?那就是老鴇臨別贈與菊仙那句話,別以為抹淨了臉就能當良人,窯姊兒就是窯姊兒,一輩子都是窯姊兒。蝶衣說話時連看也不看菊仙,生怕菊仙不明白他的不屑。與小樓不同,蝶衣徹底瞧不起這些出賣肉體的女人,瞧不起她們沒有一技之長只能逢迎賣笑,或許也因為她們與他徹底切割的、背叛他的母親是同一種人。

電影的前半部,蝶衣從未失控過,他的怒氣總是循規蹈矩,讓你知道,但讓你抓不著把柄,那是他人生最得意時,他還能趾高氣昂地端著架子。走進房裡,砰一下關上門,是他最激動的表現了。



這一段,表現了蝶衣和菊仙最大不同,蝶衣有才有色,傲氣十足,他雖愛了小樓一生,卻絕不會為小樓降尊紆貴,他愛京劇愛舞台更甚小樓,因此他對小樓的承諾一直是「演一輩子戲」而非「帶我走」。菊仙就不同了,為了逮住小樓,花滿樓的頭牌職銜可拋,歷年積攢錢財可拋,低著頭赤著腳落淚哀求,受著蝶衣的鳥氣不回嘴,那是連女人的尊嚴也可拋了。

這世間,剛極必折。蝶衣性格才華出眾,但畢竟身段不夠柔軟又太自戀,他愛小樓彷彿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情,與小樓無關。他從未好好想過小樓要甚麼,是怎樣的人,心情如何。小樓行事不妥時他只隨便勸勸,當他在台上耀武揚威,卻不管小樓在後台神傷獨飲,他要小樓一生陪伴,以為這就是愛,卻不曾好好餵養小樓真正的需求。

小樓的需求是甚麼?其實很簡單,他想要被看到,他想要被依靠。

菊仙的戲,小樓真看不出嗎?或許正是因為看出了,才更開心。有個女人在他寂寞時大張旗鼓布了網來逮他,不逮別人,就逮他,還是拋棄一切而來,多好,多真心,多切合他的心意。以至於日後菊仙提出種種無理要求,小樓都無法拒絕,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菊仙看著他,而且只看著他。

蝶衣意氣用事,那個關門聲,倒是引來更多觀眾,菊仙的戲也越發過癮。



她不哭了,不卑不吭地,先軟後硬,一半哀求,一半威脅。



小樓當慣了霸王,本來就很戲劇化,眼看觀眾多了,菊仙又起承轉合把情緒帶到高處,他也就順坡下驢,換來眾人叫好。



這一幕,脫衣振袖披上菊仙的肩膀,倒像戲台上霸王給虞姬披上似的,霸王還是他,虞姬卻換了人。



旁邊角落有人低語「這妞可夠厲害」,戲班裡甚麼勾心鬥角沒有,誰看不出菊仙那點小心思,可是又如何呢,只要小樓吃她那套,旁人叫好也就是了,何必多言。



那爺一句話收得好,這就是一本大戲,再次說明了大家眼睛都亮得很,誰都看懂了,但戲班裡都是瘋子,只要戲好,管他誰演。小樓在旁笑得春風得意,菊仙這齣戲給足了他面子,就算知道被算計了,他也心甘情願。轉瞬之間,風水輪流轉,台上的蝶衣把自己關進房裡,關在房裡的小樓被拉出來演戲,雖說也有些靠運氣,不過這一切,都是菊仙在一場霸王別姬的台會中,籌謀而出。而蝶衣和小樓這對師兄弟的人生,也因為菊仙的介入,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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