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說到段小樓以喝花酒為由斷然拒絕了袁四爺的邀約。


雖說是往四爺的臉上丟大便之舉,但我其實認為袁四爺當時的心境是惱怒中帶著竊喜,他或許以為小樓不去正好成就了他與蝶衣的單獨約會吧,誰知道蝶衣看師哥不去也扭捏婉拒,四爺只好黯然離去。袁四爺長得醜,但做派甚佳,撇除他最後在法庭上拂袖而去一事,一直以來他對蝶衣的態度都很紳士。關於他之後在另闢一篇吧。(快點來說菊仙小姐吧)


袁四爺前腳眾人簇擁而走,段小樓後腳也離開了,房裡只剩下蝶衣若有所思凝望離去眾人的背影。他並未特別挽留或責難小樓上窯館一事,臉上甚至沒有太難過的表情,頂多略帶惆悵,和日後對待菊仙小姐偏激冷淡的態度相差甚遠。那是因為這時候的他也明白,小樓喝花酒是一種調劑、發洩、打發時間,潔癖成性的蝶衣追求的是靈的交流,因此只要他確定小樓嫖妓只有肉慾沒有情愫,對他就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

小樓進窯館的架式,從老鴇龜奴熱絡的模樣,不言而喻是熟客了。小樓一開口就點名菊仙,那也是當了好一陣火山孝子的口氣。只可惜這時候的菊仙還是頭牌,頭牌是甚麼,只要口袋裡有錢的人就會爭相點檯,還輪不到段小樓說要就要,他在戲院裡是令人瘋狂的巨星,但在社會階級裡排一排畢竟還在底下,老鴇的打發也隨便。

以前看的時候總覺得小樓上的窯館格調不佳,小姐們不怎麼漂亮秀氣,裝潢不怎麼精緻典雅,但仔細一想,如果連窯姐兒都能瞧不起戲子,戲子又怎進得了高級妓院呢?瞧小樓和人打架那一幕,嫖客也都是地痞流氓模樣,菊仙雖說是頭牌,也是沒念過書、穿著樸素的褲裝,估計是低階娼館吧。


陪著小樓的彩鳳很有意思,老鴇點名她的時候其餘人等鳥獸散了,可她也不現歡色,就連後來小樓手在她身上流連輕薄,她也不讓多摸兩把,毫不遮掩鄙視的態度。舊社會的階級制度真可怕,即便在妓女的眼裡,小樓這人也不算是頭等客人,在彩鳳眼中,樓上的客人是「爺」,是可以把小樓「剁了當菜吃」的高等人,而小樓只是個唱戲的,哪怕他有錢,也跟自己一樣是個下九流。

菊仙小姐終於出場,匡啷一聲從樓上包廂裡打出來,氣憤憤地在走廊上亂走,嫖客們一擁而上為難她,她嚷嚷著要從樓上跳下去。

這個出場壯烈,菊仙小姐已然成形,她是玫瑰,外表美麗性格嬌蠻,是嗆椒ㄧ般的人物。段小樓在樓下搖著手絹兒的時候,菊仙小姐為難的臉上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對著他喊了一聲「小樓」。


這聲小樓代表的可多,一來他們真是妓院裡的老相好,二表菊仙小姐這個人和他人不同,她對段小樓有尊重,不歧視他,不像彩鳳那樣。也有感情,所以不像老鴇龜奴那樣稱他段老闆。最重要的是,這聲小樓叫的是他這個人,不是小石頭,不是大師兄,不是段老闆,不是楚霸王,不是那些地位或角色,而是他這個人。段小樓不知明白否,這句小樓實在珍貴,從始至終,只有菊仙小姐眼中看見的是不帶雜質的段小樓,這個人。

細一點說,也只有菊仙小姐對他沒有任何期待。師傅期待小石頭成角兒,戲迷期待段小樓出演,那爺和戲院老闆期待小樓帶來財源股滾,蝶衣期待他一輩子活在戲裡當霸王。菊仙小姐呢,沒有,初識在如此齷齪不堪處,她只當他是個普通男人,待他像個普通男人,他來開心招呼,他走不哭不鬧。或許這也是小樓流連窯館的原因,他那一身為了討蝶衣歡喜而脫不掉的霸王威嚴和服飾,可以在菊仙小姐身邊脫個精光(我沒有要雙關語)。


小樓在這裡又演了一齣和片頭時一模一樣的戲,當時他還小,喜福成在街頭賣藝,路人不識貨不愛看他這個尖嘴猴腮的猴王,他只好拿了一磚頭往自己腦袋敲,權做打拳賣膏藥的。這時候他小樓已經大了,可他還是戲謔著和菊仙調笑假婚,和小時候一模一樣。我認為,段小樓骨子裡從來就不是楚霸王,而一直是黃天霸,他是個被強押著脖子演霸王的小混混,基於責任,他一輩子在劇團裡端端正正地練武、帶師弟,大了之後,蝶衣比師傅還嚴格,他也只能到窯館裡放鬆放浪一番。




菊仙小姐乍聽小樓的訂婚之詞時滿臉錯愕,等回過神來,卻和旁邊的男人摟著調笑,那是因為她不信,她也沒想過,竟會有正經人想娶她。這一段可以看出她為何能作為頭牌,她對男人的手段實在太厲害,先調笑幾句,再打兩耳刮子,男人剛露出氣憤的臉色,她又摟住他貼著身子嬌笑,弄得人一時氣一時昏一時意亂情迷。


小樓錯在沒有適時收手,菊仙小姐已經當他是個玩笑了,他還繼續演著,讓菊仙小姐動心了。


可能說小樓錯了嗎?他剛受了袁四爺一肚子火,正想放浪形骸一番,他最終一切所做,不過就是想拿個茶壺往自己腦袋上砸,砸完之後臉上笑容盡失,一臉狠勁氣憤,那絕對不是因為菊仙,那是從袁四爺賊眼溜溜看著蝶衣開始,從蝶衣看到四爺贈禮喜不自勝開始,從四爺坐在椅子上臭跩指教他怎麼走霸王步開始,一切一切令他沒法發火又一肚子火的事情,追根究柢怪自己無能為力,只好一頭砸在腦門上。


頭砸破了,過幾日戲還是得上,蝶衣顯然不甚高興,兩人背對背各自畫唇勾臉,兩人即將分道揚鑣的暗示在背對背這時已然開始。


相較於上一幕上戲你儂我儂,這一幕卻形同陌路,小樓腦袋受傷勾臉時唉了一聲,蝶衣也不心疼,還出言諷刺他,一句潘金蓮醋意橫生。小樓倒是腆著臉唯唯諾諾解釋,搓著手嘖嘖下流地約蝶衣一起逛窯子,袁四爺一點也沒看錯,小樓哪是霸王的料,做黃天霸這種一方流氓都不夠格。

蝶衣因為小樓下流的邀約而惱怒時,小樓還能耐著性子哄他,前面說過我認為蝶衣在小樓心裡是很重要的,有愛的,聖潔的不可侵犯的,他嘴裡叫蝶衣兄弟,但他心裡並不把蝶衣當兄弟,試問哪個男人和兄弟討論女人、喝花酒的時候,會因為對方嬌嗔而道歉賞自己巴掌,說自己說走神溜嘴了?


在他心裡,蝶衣也和虞姬重疊了,是要挑著說話需要尊重的女性(精神上)。

從一而終這一段,徹底彰顯蝶衣潔癖到已經有了強迫症的性格,他若非如此吹毛求疵,也就不能在戲劇上出神入化,可當這種特質依然存在日常生活中時,就會給身邊的人帶來強大的壓力,因為用同樣的標準要求別人時,就成為一種不自覺的控制,這也是為什麼小樓愛蝶衣、依賴蝶衣,卻也必須逃離蝶衣的原因。蝶衣說「師哥,就讓你跟我...不,讓我跟你唱一輩子戲不行嗎?」再次強調蝶衣其實是個控制狂的事實(附帶一提,其實我不是控制狂)(誰在乎XD),而他緊急改口的原因,代表他其實知道小樓跟他相處時是有壓力的,蝶衣的矛盾之處在於他心裡渴望小樓作為霸王讓他依靠眷戀,卻又在看見小樓只有黃天霸特質時試圖改變操控他(透過自己的手讓他變得更像霸王),一來一往之間他知道小樓有壓力了,只好放任他去喝花酒找女人,並且盡量修飾自己施壓的力道。


蝶衣這一幕的失控,是因為小樓受了袁四爺的氣之後在窯子鬧事,男人為妓女打架本來就是一件眾人樂於傳播的八卦,何況主角還是名人,估計傳來傳去越傳越難聽,也會有那不知情者來詢問蝶衣吧。蝶衣惱的不是小樓打架,不是小樓嫖妓,而是小樓為了「搶」一個妓女和人打架,那意義上就不同了。蝶衣那句「不行!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簡直千古傳誦,但說在蝶衣嘴裡很浪漫,回頭想想如果是其他人說有多可怕,簡直押著別人脖子求對方承諾一輩子了。

從一而終這句話,也很有想像空間。蝶衣要的是小樓對甚麼從一而終呢?對戲?對自己?小樓可沒有因為喝花酒就不唱戲了,那顯然這個從一而終說的是蝶衣自己了。不,與其說是要小樓對蝶衣從一而終,不如說是要霸王對虞姬從一而終。落魄霸王在窯館為女人打架生事,辜負為他烏江自刎的虞姬,這像話嗎?別姬的淒美變成笑話了。

果然段小樓就被嚇得不知怎麼回答,只能乾澀說一句不瘋魔不成活,那是甚麼意思呢,白話點說就是你這個蕭查某卡差不多咧。蝶衣個性太單純了,他以為深愛的意義在於步步進逼、給出所有,卻不知道情感付出兩邊相距太大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愛得如顛如狂,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把全副心力都放在藝術上,他就因著這執拗偏激的性子,先是嚇跑了段小樓,後是逼歪了小四,可還是至死不變。但不得不說,蝶衣的動人之處,也就在這至死不變,大部分受傷的人都會被傷痕改變形狀,可蝶衣沒有,他走在自己的路上,風吹雨打,眾人離棄,他還是走在自己的路上。這很難,也因為這麼難他還是堅持著,才令人憐惜心痛。


這時候的小樓難得說了正經話,讓蝶衣學著下戲,可惜蝶衣並不明白。蝶衣拒絕為小樓勾臉,兩人再次站在鏡子前面,互相凝視。這一幕上台戲和前一幕上台戲幾乎所有動作都一模一樣,說話、交心、透過鏡子對望,可是氣氛與意義截然相反,前一幕鏡子裡看的是抱抱掐腰秀,而這一幕鏡子裡的兩人近乎冷戰,蝶衣泫然欲淚,小樓模糊不清,分離已在鋪陳。

好了我又累了,靜候下篇喔顆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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