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打掃時又看見了書櫃上一指節高的小玻璃瓶子,白金色的瓶蓋都帶鏽了,瓶裡裝著透明液體,液體裡有鐵灰色砂粒狀濁物,還有些許不明所以的黑色條狀汙垢。瓶裡的沙沉澱於瓶裡的水,瓶亦沉澱於書櫃,在我每週清掃時由左挪到了右,隔週又由右挪到了左。

對外人來說這會是有點噁心的東西,是陳黑糖第三次膀胱結石開刀時取下的結石,醫師帶著莫名惡趣味似的笑容將之泡在溶劑裡交給我作為留念。一般女孩子大概會尖叫著拒絕吧,但當年我竟只是默默收下,並且妥善的放在只有我會出入的書房。母親問過一次,聽說是「陳黑糖的膀胱結石」後露出怪表情叫我扔了。其實也不是非要保存不可,就只是每當想著等一下拿去丟掉,就又放到下一次看見的時候。而等陳黑糖歸天了之後,反倒覺得這是唯一與他有所連結的事物,而再也無法扔掉了。

我還記得十幾歲出頭的時候總以為三十歲的女人就是老太婆了,而年滿二十歲時我也曾為自己步入中年而悲傷,但是實際到了三十歲之後我竟然覺得「自己不是還頗年輕的嘛」。隨著年紀大了,人不還是一樣是這個人嗎,不只是我這樣,我身邊也有許多這樣的人,就算皮皺了、嗓子粗了、身材變了,但是性格基本上還是一樣,不是說三歲定終身嗎,時間到底改變了一個人的甚麼呢?

現在我想想,如果真的要說起改變,大概就是對生死一事漸漸理解了吧。

一直保留著陳黑糖的結石,其實只是一種戀物的表現,好像不這麼做就失去了跟他的連結,就會遺忘了他或真正失去他。但是死亡追根究柢是一件只跟死者本人有關的事情,他完成了這一世,離開了,不論是前往下一世,或者是就此消失,都與活著的人無關。活著的人手中握有的也只是回憶,因此與其在死者離開後傷懷,不如珍惜活著的時候多製造點回憶。我大概就是得到了這樣的結論吧。

外公和陳黑糖在同一年離開,間隔不到三個月。還記得那年冬天感覺特別寒冷,好像生命被抽走了一部份,有溫度的部分。此後的三年舉凡特殊節日都特別難熬,巷尾的櫻花開了讓我哭,野薑花的季節讓我哭,過年時外公空著的座位也讓我哭。要一直到年紀夠了,家族裡有了新生兒,而自己的人生也不論如何必須一步步往前的時候,才明白這哭說穿了是一種自我滿足與沉淪,為了誰不能繼續陪在自己身邊而痛苦著實任性,若能相信離開的人只是走上了自己本來就設定好的道路,就不會有強烈的不捨與怒氣。因為這是一條誰也避不了的路,因此才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因此說我是享樂主義者也無妨,人都背負著過去,也期望著未來,但是唯一能掌握的也只有現在,每一秒都是一個點點,每一個點點都值得注意,我特別喜歡一個佛經故事的譬喻,一人被猛獸追趕至懸崖邊,拉著一條將斷的藤蔓,此時眼前出現鮮豔欲滴的莓果,摘下品嘗,竟是絕世美味。那莓果就是我們的現在,不論過去如何追趕我們,不論未來如何危不可測,都不應該影響我們享受現在。

總之,今天我把陳黑糖的膀胱結石扔了,有別於以往珍而重之,只是隨意的丟進垃圾桶裡。因為我已經明白,那些溶劑與砂礫並不是陳黑糖,與其保留著有形而無意義的紀念品,不如保存無形而永難忘記的回憶。就算回憶也會磨損,相愛過的年歲總還是在那裏,這就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看似遠,其實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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