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一番心,又是罵,又是打,又是說故事,再經歷了小癩子自縊身亡一事,終於徹底扭轉了小豆子的價值觀。以往他總想著要逃,沒有目標,也沒有希望,而這一切讓他看清了一件事情:除了喜福成,他無處可逃;除了成角兒,他沒有其它活下去的方式。孤傲如他,一旦要做就得做到最好,他不要像小癩子這樣半吊子不上不下。

 

這一幕小豆子沒有台詞,他只是流著眼淚毆打自己,作為一種懺悔也好,立志也好,他從此跟以往不同了。他決定正面迎擊他的命運,而非任由命運領他漂流。

這一幕只短短數秒,頗有隱喻地說明自此以後又過了一段時間,戲班的孩子們在苦練苦練又苦練之中緩緩成長。

而機會來了。曾與老佛爺一同賞戲的退休老太監張公公差人來找新戲班,因此找上了喜福成。小豆子清癯俊秀,一身大紅戲服,款款婀娜姿勢,果然引起來者的注意。他水袖輕攏,柳腰微蹲,即使頂著個大光頭,也散發羞澀少女的氣息,令人眼睛一亮。用現代一些的說法,他難以遮掩的光芒,為他取得了試鏡的機會。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這是梨園裡的老話。(夜奔與思凡兩齣戲的說明可參照小豆子的傲氣與小石頭的義氣<上>)但我總覺得這句話放眼男歡女愛的世界也頗有雙關語之意。林沖夜奔與色空思凡都是因為衝動,這世界上的男人可不就是怕莽撞行事,女人可不就是怕不潔身自愛嗎?不管世界變得多麼開放進步,衝動總是一件容易令人後悔的事情,如果將霸王別姬一戲的兩位主角性格套入,段小樓不正是為衝動所誤,而程蝶衣卻為情障所誤嗎?

話題回來。小豆子取得了試鏡的機會,卻過不了自己心裡的關。他早已打定主意要踏上艱苦的成角兒之路,但是他此時還未徹底放棄自己,他尚未成魔。要入戲,就要入魔,而他還沒準備好。他還是小豆子,不是思空,不是虞姬,也不是程蝶衣。或許也是因為緊張,他絲毫未覺自己台詞謬誤,說得頭頭是道,終於毀棄了這一次的面試。

多年後,蝶衣與小樓因菊仙失和,師傅將他們喚回訓誡,說了一句「當年你師哥成全你」,說得便是此時。小石頭含著眼淚把小豆子挖出一口血的畫面很殘酷,小石頭一改平常對小豆子疼惜的態度,簡直像有仇一樣挖他的嘴,所有的人都沉默看著這一幕,小豆子也不敢掙扎,淚流滿面的受了。

我第一次看這齣戲時不太明白小石頭怎麼了,年紀大了我才明白,這是標準的「打自己小孩給別人看」。甚麼是打自己小孩給別人看呢,就是說當自己家小孩做錯事情時,先動手毆打小孩或責備小孩,那別人也就下不了手了。小石頭知道小豆子這一次的失誤非同小可,喜福成若丟了這個機會,回頭小豆子肯定要被師傅打死了,因此他這一舉動有三個目的,第一,打小豆子給師傅看,師傅也就不會下手了。第二,打小豆子給張公公的人看,引他留下,看看戲班其他孩子的表演,或者還有轉圜餘地。第三,當然希望小豆子能改掉背不好台詞的毛病,自此不受打罵。

因此小石頭的手雖然狠,心卻也痛,他哭得沒比小豆子少,但是他卻不能稍有心軟。他挖得小豆子滿口血,還要強打精神吆喝其他孩子來一場華麗的武戲,在張公公的人面前擺弄炫耀,試圖將小豆子弄糊的局面再拉平整。在這裡,他稱職地扮演了一個超齡的、如母親般細膩、如父親般堅強的大師哥的角色,因此就如段師傅所言,是這樣的他成就了小豆子。

於是這麼多年來總是說不好的一句話,豁然開朗了。在他人眼中,小豆子不過是不再說錯台詞,但在小豆子心中,他是徹底捨棄過去的自己了。繼捨棄母親、捨棄過去的生活後,他終於捨棄自己,甚至包括性別認同。說放棄,其實也並不悲傷,換一個說法,也可以說小豆子開始了一種新的人生,作為戲魔,作為戲癡,作為人戲不分的程蝶衣,他是快樂的。但是這件事情,段小樓必須到多年之後才明白。

這一段,不消言說,一眼即知小豆子粉墨登場的清麗模樣瞬間就迷倒了朽木般的張公公。顯然,戲魔、戲癡、戲精般的小豆子雖然年紀尚小,卻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舞台魅力。

每個人心裡都有過一段類似的記憶吧。某個很重要的人,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與你立下某個不經意的約定。對他來說,這只是隨口一說,對你來說,卻是慎而重之,終生難忘的承諾。對小豆子來說,這是第一次成功的登台表演,因此表演之後與小石頭的這段對話就份外的放在心頭。他一直牽掛著要將此劍贈與師哥,以至一生中為了此劍付出許多,甚至不惜以肉體陪伴袁四爺換得此劍。

但對段小樓而言,這不過是某次表演後的某段對話,他的重點在快意人生,戲台上的事下了戲就不算個事,因此這次登台於他也只是數百次登台中的其中一次罷了,他對劍不過是隨意一賞,對小樓的承諾也是隨意一講,絕想不到這把劍如此重要,多年來令蝶衣為它忍辱,令菊仙為它屈膝,最後還取了蝶衣的命。

而蝶衣,卻一直念念不忘著師哥要以此劍宰了劉邦、立她為皇后的戲言。以至於多年後菊仙出現時他才近乎癲狂,因為小樓給了他虛幻的期待,又在多年後親手毀了這個期待。若是沒有期待,也許也不會有傷害。可是偏偏段小樓從來就只想到自己。而偏偏程蝶衣愛上的正是這樣驕縱肆意的段小樓。我認為,這一件事情既是悲劇的因,也是悲劇的果。

戲後張公公傳喚小豆子入房,自然是打算呷玩。段師傅知情,想讓小石頭一道去,試圖替小豆子留一絲生機。但是老規矩是不可破的,在此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乾旦遭受這種可怕的命運,小豆子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甚至也不能當逃走的那一個。段師傅為了喜福成的未來,自然也不能太過「不懂規矩」,只能任由張公公的人將小豆子帶到房間。

這一對兀自在這裡舔傷口、聊心事,不知厄運當頭。小豆子要「侍寢」的事情,小石頭也不清楚,他若是知道,恐怕早就鬧起來了。小豆子被扛走時他茫然錯愕,卻只能依照師傅指示沉默,我相信他心裡恐怕也有猜測,否則不會在多年後、被批鬥時對蝶衣說出那樣殘忍的話。

有時候我會想,小石頭對小豆子是否曾經有情。如果無情,他心底深處為何又會在意小豆子是否任由張公公、袁四爺或日本人沾汙了身體。他在批鬥時擲地有聲、近乎哭音的問蝶衣「你有沒有」的時候,那神色活脫是妒恨交加的情人,而非師哥。而且我認為,菊仙在當下,也感受到了這件事情。

虞姬終得一死這句話,再次點明了故事的結局。表面上看,這說的是小豆子逃不過張公公的魔掌,但是看完戲,才明白這是編劇的一個暗示,說暗示,其實也給得很白,虞姬總有一死,程蝶衣總有一死,這個悲劇,就是小豆子的死。

小豆子受蹂躪這一段我不忍放太多圖。推測閹割後心裡扭曲的張公公對年輕男子的肉體產生羨慕,又對俊美的臉龐生出慾望,因此特別喜愛小豆子這樣兼具二美的童男。他壓倒小豆子後只見小豆子伸直了雙手在空中亂抓,當然抓到的只有空氣。這一段我覺得太過煽情,尤其亂抓的感覺沒能傳達出焦慮,或許改為試圖推開張公公會好點。

等在門口的小石頭和師傅各自對小豆子說了一句話。小石頭年紀輕,急著想知道小豆子發生甚麼事情。他就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以為所有的傷只要說出口就沒事,大家一起解決就沒事。他不知道,有些事情,說一次,痛一次。有些話,是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的話。而有些人,越是親近,就越是不敢讓他看得太透明。

倒是師傅的話深得多,他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輕描淡寫地,把人間所有的悲劇都視為理所當然了。衝著這句話,小豆子硬是收養了路邊啼哭的棄嬰,他或許掙不開自己的命,但是他可以改變別人的命。他卻不知道,這件事情,其實也改變了他、小石頭日後的命。

喜福成的孩子們圍繞在嬰孩身邊,一盞透亮的燈搶走所有的焦點,因此大孩子、小孩子都看不清晰了。這時候,全身赤裸的嬰兒做為中心,孩子們全圍繞著他,一種期待的氛圍瀰漫。有一種感覺,每個人都曾經有過想要重活一次的希望,既然無法,就只能寄託新生的孩子。

當眾人歡騰、好奇於嬰孩,小豆子卻在一旁沉默,他的眼神是死的,或許還沒從白天的震撼中醒來。一日之間,他獲得夢寐以求的喝采,也被無預期羞辱打擊,他或許還在思考,或是根本無法思考,不論如何,這個「成年禮」,讓他瞬間超越了小石頭,成了一個真正的大人。一個理解到人生醜惡面,因此更不想面對現實、更投入夢想的人。

這是喜福成戲般的畢業典禮。或許也代表了小豆子跟小石頭的「畢業」,這一幕結束後,少年演員們的戲份結束,蝶衣和小樓的成長過程、角色性格養成交代完畢,至此,觀眾才終於能真正開始進入一場曲折悲傷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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