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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韻是個沒心眼的人,沒心眼的人向來好眠,但自從那個怪夢出現後她卻時常由夢裡驚醒。

夢裡有個女孩,長髮,鵝蛋臉,瘦高個子,一雙憂愁的眼睛,一雙柔軟的手,她總喚她:「韻兒。」聲音濕軟如綢,低低的,帶著哭泣,像一把忘了調音的胡琴綿長地拉著同一個音。

她總回她:「妞。」而後胸臆像插著把刀,致使蘇韻每每醒在痛苦的啜泣裡,喃喃自問,那是誰?可是夢已成夢,總在破曉時散去,她只好一再重複這樣的痛苦、這樣的疑問。
  
此後蘇韻定期地做著怪夢,一星期裡總有兩三次,終於某一夜的尖叫聲將周肇錦與玥盈吵醒了,她才如實將夢裡的一切供出。周肇錦臉色微變未多評論,蘇韻才想起那晚他房裡有人。她忽然覺得有些寂寞,想要周肇錦陪在身邊,但周肇錦絕不可能躺在她身邊卻不做那檔子事,想了想,相較於與周肇錦同床,寂寞似乎也不是那麼難忍受的事情。玥盈雖然陪在母親身邊,無奈年紀太小,沒一會兒也打了呼嚕,終究還是剩下蘇韻獨自面對黑夜。
  
日子久了,蘇韻漸漸習慣從夢裡驚醒。前一刻她還和妞妞兒在雕花床上交纏雙手擁抱,這一刻她卻好端端地躺在軟綿綿的彈簧床上,頭頂是桃紅的俗艷蚊帳,胸前裹著白天曬過太陽的涼被。窗外傳來犬鳴,汪嗚,汪嗚,汪汪汪汪嗚。一時全村的狗都跟著叫了起來,像送喪曲,渾厚的鳴叫碰撞空曠的夜空,紮紮實實地在屋外迴盪了幾重。
  
一會兒不知哪戶嬰孩受驚發出洪亮的哭聲,嚇得蘇韻直起身子,一摸身上汗津津的,前胸後背都濕透了,連黏在脖子上的頭髮也泡在一汪水裡。蘇韻呼了口長氣,抬手抹臉發現眼睛還咕嘟嘟地流著淚。她點了床頭的小燈,雖只幾燭光,但窗外黑燈瞎火也就份外顯得小燈燦亮如星。燈旁的木椅椅背上搭著她那件米白的睡袍,風從窗外送進屋裡,睡袍下擺輕輕搖動像有誰去扯它似的。
  
蘇韻又坐了一會兒才真正醒來:這是活生生的現實生活。她想下床,一伸手不小心碰掉了擺在床頭的小鬧鈴,落地噹一聲幸好沒吵醒玥盈。蘇韻實在睡不著了,睡袍一裹坐到客廳,泡了一杯熱牛奶小口喝著。時鐘指著三點,周肇錦和玥盈睡得死香,沒人知道她下半夜的無眠。
  
後來蘇韻固定醒在清晨六點鐘,不早不晚,六點整。每做一次夢,夢中的人物都多長大一分,劇情也越發怪誕,但蘇韻醒時的心境已平靜許多,不再哭泣,只有滿腔難以形容的遺憾。
  
又一個清晨六點,幾隻遲歸的夜梟還在窗外嗚嗚地叫。冬天太陽起得晚,山城的氣溫又特別低。蘇韻覺得頭痛,多夢的夜晚後她總頭痛。

她拿起桌邊的手巾擦鼻涕,又躡手躡腳地進廁所洗了把臉。
  
睡是睡不著了,一大早又無事可忙。蘇韻下意識走進書房,將東向的那扇大窗打開一個小縫,滿逸山泉氣息的冷風灌進房裡,帶進呼呼的聲響將她殘存的睡意驅離。早晨的風是甜的,可以喝,張開嘴咕嚕嚕吸兩口,像被艷色無雙的冰山美人摟進懷裡,寒冷中帶著酥麻。蘇韻坐到椅子上伸了個無聲的懶腰,打開抽屜取出筆記本,默默地將昨夜的夢境寫下。寫完最後一個字時才發現窗外已大明,桌上的小時鐘指著七點。蘇韻呆望筆記本,她下筆太重,米黃的紙上有幾處讓鉛筆刮傷了。就算忘記了一切,蘇韻還是知道,自己下筆向來這麼重的。腦海裡隱約有個想不起是誰的聲音笑著說:「妳和筆有仇嗎?」
  
真是不可思議,關於過去的回憶全空了,身體卻還謹守著過去養成的習慣。蘇韻嘆了口氣,將筆記本草草地夾在幾本書之間收進最下面的抽屜。想了想,又從另一個抽屜中取出把小鎖輕輕將抽屜鎖了起來。雖然只是個夢,但她也並不想讓別人發現,這畢竟太荒誕可笑。
  
分明一夜熟睡卻覺筋疲力盡,向來無神論的蘇韻忍不住也萌生「花點錢找王瞎子解夢」的念頭。王瞎子是龍山寺附近一條巷子裡頗有名氣的老相士,前一年玥盈抱怨睡不好,老是夢見一個穿軍服的人拿刀朝她當頭砍,周肇錦細問夢中那人的穿著打扮後臉色都變了,四處打聽才將孩子帶到王瞎子處。蘇韻原本覺得沒有必要,但周肇錦一句:「那孩子夢見的是日本兵,怕是我以前造的孽要報在孩子身上。」就讓她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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