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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多久沒搭火車。

白天搭車是一片風光明媚,鋁製窗框像閃著銀白的畫框,窗外時而平原時而河谷,烈日灑落箭一樣的光芒,撫弄長草的微風彷彿穿過玻璃在耳邊呢喃。你很難不被窗外的景致吸引,因著人天生嚮往著明亮,即使最萎靡的時候,夏日平原也能像一杯生氣勃勃的冰飲驅走沉重的精神壓力。

白班的遊人神采奕奕,車站裡的便利商店人滿為患,麵包櫃前站滿和你一樣睡過了頭來不及買早餐的散客,開放式的門口有三個不同旅行團的領隊張著嘴喊,極度的吵雜營造出與極度安靜一樣的效果,你因此甚麼也聽不見了。三排蛇行蠕動等著結帳的隊伍極長,天幸排隊的人還算規規矩矩,沒有誰爭先恐後插隊鬧事,只是排你前面三位準備買現煮咖啡的大姐拉著嗓子問排你後面兩個的男孩子「要喝甚麼咖啡啊?拿鐵?要不要糖?要不要啊?不要?好,三杯拿鐵不要糖!」時你忍不住微笑了。

你睡過了頭,要悠閒地在早餐店吃早餐是不可能了,但等候三杯咖啡的時間還有。排你前面戴著寬邊墨鏡的時髦女孩顯然急多了,頻頻舉起手腕上的錶,兩腳輪流在地上敲擊,可惜了一身好打扮。你拿了麵包牛奶還順手撈了一分厚敦敦的報紙-事後證明整疊都是廢物,新聞都是腥羶色,不是新聞的部分都是廣告,你看了五分鐘就整疊丟進回收箱了-信步走於月台。

白日的車廂氣味清新,剛起床甚或剛洗乾淨才出門的人群神情愉悅,交車時的鳴笛是歡呼的早安聲。車廂裡有個圓臉的男人,連坐了三個位子都被趕起,提著不輕的行李站在走道發呆,四處張望沒人的座位。前面幾排一對婆媳帶了兩個四五歲的孩子,一男一女,同樣活力充沛,你讓搖晃的車廂哄睡前他們尖叫不休,待到豐原,你悠悠醒來,他們依然尖叫不休,朦朧睡夢裡依稀也聽到他們的聲音,身為經驗老到虛偽有禮的成年人,你忍受並諒解著,但下車時還是忍不住看了孩子們的母親一眼,想知道甚麼樣的母親會對這樣的行為連一句制止也沒。

隔壁的年輕男孩有好聞的氣味,淡淡的肥皂香,不是古龍水。你想起便利商店排你前面的女孩,噴了頂可怕的香水,像一個掉進香水瓶的人形聞香片,殘酷的氣味像刀一樣攻擊你的鼻黏膜。你喜歡有好氣味的人,你感謝是這樣的人陪你度過兩個多小時的旅程-即使你全程昏睡,而他掛著耳機發呆。

下車時你才發現幾乎整個車廂人都和你同一站下車,一大團高中生樣的男女,數對衣著簡便的老人家,你身邊的男孩和沿途吵鬧的小孩及家長。真奇妙,你們這些不同地點上車、不同風貌不同想法的人,卻在同一個地點下車,規矩地按部就班地沉默地走下同一個階梯,然後再度分道揚鑣。

夜車不這樣。夜車天生地帶著一種神祕,昏暗的月台上不論站了多少人-也不論這些人多麼吵雜-總是朦朧不清,黑暗像一把打了死結的頭髮,任你多少梳子般的眼睛一梳再梳也釐不清,人聲鼎沸到這裡就已沒了熱鬧的意思,而是一種不知好歹的嘗試,試圖打破夜本身所傳達的清冷,試圖掩飾人群裡漫出來的疲憊,卻重複失敗而不自覺。

人都該搭搭夜車,倒不一定得是凌晨出發凌晨到達的那一種,只要太陽落山便行了。你無意間安排了一趟早上八點半出發、晚上八點半回程的短程旅行,旅行本身只是簡單的約訪,搭車的過程卻精采,你一天內踏過半片國土,恍如穿過由人組成一條渙散隱晦的換日線。

車廂穿破遠方的黑暗靠近時月台引起一陣騷動,提著行李牽著孩子或輕裝簡服的人群奮力前擠,數量比想像中多了幾倍-因為站長才剛廣播了,前一台區間車慢點三十分鐘-將近九點,錯過了這班又要何時才能抵達目的地呢?夜車不同於白天的火車,他沒有退路,一趟兩三小時的車程擠壓了旅程,慢點兩個字包含多少焦慮。

你隨著人群的波浪流近車廂門,懷疑是否真有那麼多人買了對號車票-如果沒有座位,急著上車何用呢?這種日子這種時間又豈會有空位,難道只是因為別人搶著上車所以也就忍不住跟著逼近?你前面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停下腳步回頭,臉上是迷路的表情,似是搞丟了帶路人,多半是父母吧。她讓開了,你越過她,上了車。

夜車裡燈火通明,對比著窗外的深不見底,玻璃窗上反射車廂景致,包含你眼圈佝僂的表情。依然有大群喧嘩的學生,可是已沒有白天華麗猖狂的力量,而成了時而緬懷行程時而抱怨疲憊的憤世嫉俗。依然有年幼不懂事的孩子,但早已沉沉睡入監護者的懷抱。你旁邊依然坐了一個男孩,臉圓體胖,略小你幾歲的模樣,身上散發一股大量流汗後未清而乾去的氣味,身體塞進座位後兩隻手只能晾在身側,佔去你不不少空間。

整個車廂都是這種氣味,那是夜車的猥褻之處,彷彿誰都有過精彩的一天,遮遮掩掩地不讓陌生人看見,但那又如何,去海邊的有魚腥,去山上的有草味,夜車的車廂是氣息的雜燴,像一場集體流浪的遺跡。

轟隆隆的輪軸聲在夜裡特別清晰,震動搖擺,搖擺震動,與來車沉默地交會。夜車是深深的湖水,車廂內的世界是躺著仰望不著星星的湖底。帶點悲戚,帶點寂寞,很適合一個人的旅行。你想著,在入睡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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