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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俊文將身子貼在木門上,從門縫裡往外張望,確定外層的鐵門關得很緊後才輕輕鬆了口氣。這時候可不能讓任何人闖進來哪,否則他還真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為何置身滿地鮮血與女屍之間。再說輪椅上那個神智不清的老太婆顯然也不站在自己這邊。

 

張寶生明明聽見屋裡的腳步聲,躡手躡腳就像每次他來收錢時一樣,以為只要默不作聲就可以瞞過外面的人。他不由得有些生氣,又用力按了兩次門鈴,門還是沒開,終於忍不住伸手拍了鐵門。低沉卻刺耳的拍門聲迴盪在樓梯間,震得張寶生的耳朵有點痛。他對自己生氣,對鐵門生氣,更對明明在屋裡卻裝傻的人生氣。

 

總是這樣,好像每件事情都和自己過不去。急著過馬路時遇上紅燈,要搭計程車時路上只有公車,要搭公車時路上只有計程車。大學畢業後他因為扁平足驗退,女朋友以「沒當過兵不是男人」為由把他甩了。他發誓要靠自己爭一口氣,卻在拒絕繼承父親的公司而決定投入保險業時,被大力反對的父母趕出家門。做了一個月,他發現自己實在沒有幹業務的天份,想要回家了,父親卻反而轉念要他「多磨練」,強迫他繼續做下去了。

 

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當他想做一件事情時,天時地利人和皆如他意。他像個與別人方向相反的齒輪,尷尬地四處盤旋,想找一個可以順著轉動的角落。卻還沒成功過。嘲弄的話他聽多了,不外乎「太容易放棄」「抗壓性太低」「天真」。其實張寶生只是想要被肯定。但他越是為此焦慮就越是做得差勁。如果不是因為這股焦慮,他也不會如此輕意上了徐菱的當。

 

張寶生很想繼續拍門直到屋裡的人開門,但他從經驗知道徐菱不是會因此屈服的人,再說這件事情也不適合驚動其他鄰居。因此他壓低了嗓子對著屋裡的門縫說:「徐姊,我知道妳經濟上有困難,但是也不能通通推給我呀,我這個月一張單子都沒接到,真的沒辦法再幫妳了。」

 

林俊文覺得有趣,忍不住把臉貼在木門邊,想看清來者的長相。一時間太急推到了木門,發出微弱的「咿呀」聲。聲音雖然不大,卻也足夠引起張寶生的注意。門裡門外的兩個男人都緊繃著神經靜待對方下一步動作,幾分鐘後卻還是保持著原本的靜默。

 

終於張寶生嘆了一口氣,從鐵門的欄杆空隙裡丟進一樣東西,輕輕地說:「玲姊,我已經盡力了,如果妳沒有辦法按月繳交保費,我只好先幫妳辦保留。保單保留之後是不擔負保險責任的,不過萬一……萬一妳有需要的話,只要把積欠的保費繳清,公司方面還是會撥錢下來,妳放心好了。」

 

林俊文忽然惡作劇心起,捏著喉嚨說:「甚麼叫有需要?」

 

張寶生好不容易得到回應,攀著鐵門欄杆,小心翼翼地朝屋裡說:「就是被保險人出了意外需要申請理賠的時候,妳只要把積欠的保費都繳清,公司方面就會按比例支付保費。當然,需要的證明文件還是不能少。」

 

輪椅上的老太婆忽然發出嗚嗚聲,垂在空中的右手徒勞地用力,讓林俊文起了警戒之心。自己這是在幹甚麼,屋裡可是有一具屍體啊。門外的張寶生又安靜了下來,乖巧地等待徐菱(但其實是林俊文)回答。林俊文沒管他,輕手輕腳地蹲下,拾起張寶生丟進屋裡的東西,原來是一串鑰匙,一大一小兩支,大的他認得,是樓下鐵門鑰匙,小的多半便是這屋的鑰匙了。

 

林俊文有點生氣,小保險業務員竟然擁有隨意進出這屋子的權力!他將鑰匙圈在食指上,發出細碎的金屬敲擊聲。張寶生以為徐菱終於願意開門了,忍不住精神一振。等了半天,鐵門沒開,裡頭的木門卻反而關上了。

 

張寶生又等了一會兒,眼看已經過十一點了,想起中午還有個午餐會報,雖然自己排最後一個(誰叫他這星期業績又掛尾呢?),但也沒空在這兒和徐菱空耗了。他握住鐵門欄杆的手捏得很緊,這個被逼到窮途末路的年輕人兩手蒼白緊繃,好像指骨隨時都會從皮裡蹦出來。他就這麼握得緊緊(就像動物園裡乞食的猿猴緊握牢籠),帶著些許隱藏過的哭音試圖說出漂亮的退場白:「菱姊,我先走了,保單保留的事情我就當妳同意了,過兩天我會帶文件過來讓你簽名。至於之前我幫妳繳的保費,就等妳有錢再還我吧。」

 

想了想,他又說:「鑰匙……鑰匙我丟進去了,我想妳應該明白我的意思,關係單純點,事情也……也比較好處理。」張寶生等了一會兒,期待徐菱會衝出來說些噁心肉麻的話,好比「不要離開我」,好比「我不能沒有你」,就算是謊言也好,張寶生期待著徐菱的挽留。或許一開始就是為了被挽留才故作姿態的吧。

 

徐菱當然沒有出來,她要出來早就出來了。張寶生其實也知道她不可能會出來,但年輕人就是這樣,相信奇蹟,總分不清楚「希望事情照自己的心意走」和「事情真可以照自己的心意走」之間的差別。一開始徐菱就像逗流浪狗似的逗著他玩,張寶生苦笑著想,像她這樣的女人如果不是為了打發時間怎麼可能和自己扯上關係。

 

林俊文雖然關上木門,卻一直將耳朵貼在木門上諦聽張寶生的動靜,直到確定聽到樓下鐵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才鬆了一口氣。回神後他才發現自己手裡一直貼著那塊紅咚咚帶著濃腥味的抹布,他將抹步拿到廚房揉了揉,又將張寶生丟進屋裡的鑰匙擦了擦,心裡很得意,地上的腳印已經擦得差不多了,屋裡他摸過的指紋也都抹去了,除非中風的老婆子忽然蒙神眷顧恢復健康,否則有誰知道他林俊文一整個早上都在這屋裡閒晃?但他卻沒想到現在的警察不靠血跡也可以驗出血液反應,他辛苦擦了幾個小時的成果其實並不能改變甚麼。不過這當然是後話了。

 

張寶生其實很討厭徐菱住的這棟老公寓,這棟公寓二十年前或者是挺不錯的,勉強算是個高級社區,幾棟外表相似的公寓以田字型排列,中庭有片小草皮和乾涸的噴水池,草皮是每個星期請人來修,但噴水池卻長年不給水,後來竟成了社區垃圾桶似的,每隔幾天管理員就得去撈垃圾,徐菱說,不給水是管委會的決定,說是為了省水費。有一次張寶生晚上來找徐菱差點嚇得半死,夜裡的中庭連一盞燈也沒有,不,嚴格來說是有燈的,只是通通沒有打開。徐菱說這也是管委會的決定,說是為了省電費。

 

這種寒酸的邏輯對原生家庭十分富裕的張寶生而言當然十分不能接受,也因此,當張寶生某次在夜裡從徐菱家那棟公寓的樓梯滾下來,不但摔到腦袋還輕微腦震盪後(樓梯間雖然有燈,卻沒有燈泡,這,當然也是為了省電),便不再於夜間造訪了。反正白天大家不是上班就是上學,留在屋裡的都是看電視睡午覺的家庭主婦,他張寶生大搖大擺進進出出也從來沒出甚麼問題,何必冒著生命危險摸黑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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