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得從日子脫軌那天開始說起。

一般而言日子是不脫軌的,每個人都有固定的軌道,春、夏、秋、冬的幾點幾分要做些甚麼都很固定,可以是好習慣也可以是壞習慣,人人心裡有一張樂譜,甚麼地方該唱do不會唱成re,甚麼地方該唱fa不會唱成so。人其實是一種很膽小的動物,有了這些循規蹈矩才能安心地群聚存活,像保留著一點小祕密似的守著自己的軌道之餘還窺探著別人的軌道。

林俊文也不例外。每天這個時間他都會站在鐵門內側,曲著手指數拍子。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接著他照慣例深吸了一口氣,靜待樓下熟悉的鐵門開啟聲與交談聲。

這一天他卻失望了。不對,不該是這樣,他甩甩頭。樓下脫軌了。

他抬起手上的腕表,皺著眉頭細看,時間是對準的呀,短針在六和七之間靠近七一些,長針指著五十,沒錯,時間沒錯。正常來說,樓下那對兄妹該穿著制服出現了才對。裝了義肢的哥哥腳步聲一重一輕,很好認。妹妹反正是不說話的,安安靜靜拿著兩人的書包跟在哥哥身邊。當媽的會在門裡慵懶地說句:「鑰匙帶了沒有?」讀高三已經變聲了的哥哥,總像個徹底成熟的男人一樣端端正正回答:「帶了。」

等兩兄妹的腳步聲穿過三樓、二樓而後到達一樓,哥哥或妹妹的其中一人(林俊文猜測多半是哥哥,因為妹妹手上已經提了太多東西)打開公寓鐵門,幾秒鐘後又碰的一聲關上,這時才是他林俊文出場的時刻。

他會躡手躡腳地打開自家鐵門,安安靜靜伸展著因等待而僵硬的肢體,雖然沒照鏡子,不過他知道自己臉上總帶著幸福的微笑。他不穿鞋,腳肉直接貼著地板走下樓梯,如此才能確保徹底無聲,這種行為若是被人發現可就糟了。公寓雖舊,地板卻是份外乾淨的,清潔阿嫂每星期來刷洗兩次,他毋須擔心自己踩到異物受傷,雖然弄髒腳板是不可避免的。為了這份乾淨(以及乾淨背後帶給他的意義),清潔阿嫂每個月來收錢時他總多給兩百塊,值得嘛,人家阿嫂多辛苦。

從他住的五樓順著老公寓的樓梯走到四樓,總共要轉兩個彎,十七格階梯。為什麼是十七這麼奇怪的數字他也不明白,應該說為什麼每一層樓的階梯都是六格,只有五樓的階梯是七格,他更不明白,不過反正階梯只是一種工具,讓他每天安安靜靜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是七格、六格還是五格都無所謂,他不講究這種細節。

這麼一想他忽然有些感激階梯了,如果不是這些階梯他怎麼能從他家到達天堂。聖經說天堂在天上,佛經說極樂世界在西方,林俊文覺得不對,天堂和極樂世界就在他住的老公寓四樓,他每天都得經過天堂兩次,早上六點五十倆孩子出門上學和晚上八點半倒垃圾的時間,每天兩次,不是上天堂,而是下天堂了。

正常來說應該是這樣才對。林俊文皺著眉頭。他抬起手腕,六點五十五分,這一家子睡過頭了嗎?他們的脫軌會讓他的一天也脫軌呀。林俊文在屋裡走來走去,覺得有些口渴,走到廚房裡倒了一杯水悶頭灌了下去,卻越喝越渴。不對,他不是口渴,是心裡渴,他的靈魂尖叫著要去執行一天的開始,要走下四樓然後三樓然後二樓然後到一樓的信箱拿報紙。

七點十分。林俊文開始感覺暈眩,他決定冒險。決定冒險的感覺讓他重新興奮起來,好像有人將岩漿灌進他的肚臍眼裡,整個肚子與脊髓都發著癢。他伸出左手打開鐵門(平常都是用右手,但決定冒險的這一天他認為所有的一切都該與眾不同),紅色的鐵門前一夜才剛上過油,像個啞巴一樣安靜敞開了。

踏出第一步的時候最是暢快,他幾乎已經看見自己站在四樓。一絲絲軟弱的陽光溜進樓梯間,啊是了,因為今天「出發」比較晚。雖然如此地板還是冰冷的,他踩下去時忍不住輕縮了肩膀。清潔阿嫂前一天來過,地上沒甚麼灰塵,乾淨地像林俊文家廚房的地板,大概也是因為五樓除了他沒別人住吧。

他一步一步往下走,一步一步「下」到天堂,幾次忍不住要偷笑出聲,幸好都拿手遮住了。十七格階梯很快結束,多半得歸功於他技巧純熟,從這一家人搬到他樓下也已經超過半年了啊。林俊文總算走到四樓,面對每天都要面對的熟悉鐵門,嗯,家中沒有男主人果然還是不行的,生鏽的鐵門鏽得更厲害了,怎麼他們都沒發現嗎?(或者是沒打算處理?)

門外一個小小的木製鞋櫃,有點高,幾乎到林俊文的胸口。他輕手輕腳打開鞋櫃的門,怪了,兄妹倆的皮鞋都不在,難道他們今天提早出門了嗎?但自己可是五點就起床等著了,不可能錯過呀。林俊文一邊納悶一邊熟練地翻著鞋櫃裡的鞋。媽媽的鞋倒是一雙不少,照慣例白天她都待在屋裡不出來的。五雙淺色高跟鞋、四雙深色高跟鞋、一雙看起來只穿過一次的球鞋和一雙連標價都還沒撕掉的平底鞋,看起來質感都很好,但都是林俊文叫不出名字的品牌。

再高檔的東西在外行人眼中都是一樣的。

翻找的過程是無趣的,這櫃裡的每一雙鞋都是林俊文親眼看著變髒的,之前還有幾雙在某一日清晨忽然不見了,然後又補了幾雙。來去的多半是母親的鞋子,兩個孩子的鞋都是搭配制服的黑皮鞋,當哥哥的鞋子比較特殊,但他也說不上哪裡不同。做妹妹的最可憐,花樣年華的,卻連雙配著洋裝穿的娃娃鞋也無。

這一天林俊文翻鞋櫃的時間實際上是比平常短的,但在他心裡卻比平常長了。那是因為他一直擔心著屋裡的人會忽然撞出來看見這一切。雖然孩子們的鞋不見了讓他懷疑孩子們早就出門了,不過也不能排除他們只是買了新鞋還沒放進鞋櫃。他就這麼一邊驚懼著一邊興奮著一邊又試圖讓自己平靜,完成了一天的例行工作。

七點二十分,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拖了,輕輕關上鞋櫃的門,從鞋櫃下方抽出一張折疊成四方形的報紙。報紙有些發潮,折得很厚,大概有三公分,他用了三天份的報紙才折成如此完美的形狀,最上方的鉛字都已模糊,還發出濃重的騷味。林俊文小心翼翼地打開自己褲檔,將排溺的傢伙掏了出來,對準報紙就是一陣輕鬆。

他尿得很小心,絕沒有半滴浪費,全讓報紙吸了。主要還是不能發出太大的聲音,而這對他來說也早已駕輕就熟,只是人絕對不能太過自信,他聽過太多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失敗的例子都是因為自大。雖然這件事情他已做了幾百次,但他依舊秉持一貫謙卑,小心小心再小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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